夜色渐深,紫宸殿偏殿书房内的烛火被剪过一次,光焰重新变得明亮旺盛。
赵桓依旧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窗外那片被宫灯映照得朦胧的夜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殿门外终于传来一阵细微而恭敬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内侍总管张望压低了的声音:
“启禀陛下,皇城司指挥使陈过庭,已在殿外候旨。”
“宣。”赵桓缓缓转过身,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那封来自太原的密报,以及那个在河北蠢蠢欲动的名字,都未曾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但若细看,便能察觉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冷意。
陈过庭很快便步入殿中,依旧是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神色肃然。他深知深夜被官家急召入宫,必有大事。
“臣陈过庭,参见陛下。”
“平身。”赵桓走到御案后坐下,示意陈过庭近前,“陈卿,朕深夜召你前来,有两件事,要你立刻去办。”
陈过庭垂首肃立:“请陛下示下,臣万死不辞。”
赵桓的目光落在案头那份杨沂中从太原送回的密奏上,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其一,康王赵构,在河北大名府左近,打着‘靖康’旗号,另立朝堂,聚拢流民溃兵,声称‘清君侧’。”赵桓的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先前命你追查其踪迹,如今看来……皇城司在那边的力量,还是薄弱了些。”
陈过庭闻言,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猛地单膝跪地:“臣办事不力,未能及时洞察此獠动向,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他心中清楚,康王之事,皇城司确实投入了人力追查,但河北之地,历经战乱,鱼龙混杂,赵构若有心潜藏并暗中发展势力,想要及时掌握其确切情报,确实难度极大。
“降罪?”赵桓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朕现在要的,不是你的项上人头,而是要你……给朕盯死他!盯死他那个所谓的‘伪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朕要你立刻增派精干人手,潜入河北,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查清楚!赵构手中究竟有多少兵马?粮草几何?其麾下有哪些主要人物?与金人是如何勾结的?他们之间有何密约?金人对其支持到了何种地步?还有,河北各地的官绅、将领,哪些人暗中投靠了他?哪些人仍在观望?哪些人……依旧忠于朕这个大宋天子!”
“朕要你将这些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回京师!朕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朕要让他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暴露在朕的眼皮底下!至于何时动手,如何动手,朕自有决断。但在此之前,你皇城司,必须成为朕在河北的眼睛和耳朵!此事若办不好,你陈过庭……便自己去领罪吧!”
“臣……遵旨!”陈过庭心头一凛,他明白官家的意思。他咬了咬牙,沉声道:“臣纵万死,亦必不负陛下所托!定将河北伪朝的情报,一一查明,呈于御前!”
“很好。”赵桓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冰冷,“此事,要隐秘,要深入。朕不希望打草惊蛇。在朕下令之前,不要轻易暴露。你们的任务是刺探,是搜集,明白吗?”
“臣明白!”
“其二,”赵桓的目光转向桌案的另一侧,那里放着李纲白日里举荐齐安时所呈的关于此人的一些履历和风闻,“朕欲擢两浙路转运使齐安,为江南诸路财赋经略使,总揽江南财赋事宜。此人……朕要你皇城司,立刻派人去查他的底细。”
陈过庭闻言一怔,有些不解。官家既已流露出重用之意,为何还要查其底细?
赵桓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声道:“用人行政,朕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前提是,朕必须对他有足够的了解。齐安此人,李纲虽极力举荐,称其刚直清廉,有理财之能,甚至有北上勤王、亲手斩杀金兵的勇武。但这些,多是道听途说,或是其一面之词。朕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朕要知道,他过往的政绩,是名副其实,还是弄虚作假?他整顿盐铁私贩,清查漕运积弊,究竟动了哪些人的利益,又用了何等手段?他散尽家产募兵勤王,其家产来源是否清白?其所募乡勇,如今是何状况?他与朝中哪些官员往来密切,又与哪些人素有嫌隙?甚至……他平日里的喜好、性情,皇城司都要给朕查个一清二楚!”
“朕要用他,便要用得放心,用得其所!朕不能容忍一个心怀叵测,或者能力不逮之人,去执掌大宋的钱袋子!”赵桓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过庭,“此事,朕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内,朕要知道关于这个齐安的一切!越详细越好!能不能办到?!”
“能!”陈过庭毫不犹豫地答道,“皇城司在江南亦有布置,三日之内,必将齐安此人的详细卷宗,呈于陛下御前!”
“很好。”赵桓微微颔首,语气终于缓和了几分,“下去吧。记住朕的话,赵构之事,要隐秘,要详尽。齐安之事,亦要详尽,要真实。朕……等你的好消息。”
“臣告退。”陈过庭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待陈过庭走后,赵桓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他走到御案前,重新拿起那份被他折好的杨沂中的密奏,目光在“清君侧”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他将那份密信缓缓凑近案上的烛火。
看着那纸张在橘黄色的火焰中逐渐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焦黑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他拂了拂衣袖,仿佛拂去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