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往水阳县旧城区,最后停在一条小巷子口。
赵挽江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轮椅,抱起我放上去,然后推着我的轮椅慢慢往箱子里走。
巷子很旧,看不出颜色的砖头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赵挽江一边推着我,一边跟我介绍理发店剪一次头发只要五块,牛肉面馆里的韭菜饺子最好吃,还有靠拾荒为生的阿婆明明有三个儿子,死后四五天尸体都变臭了才被人发现……
若是平时,我一定会同情那位阿婆,大骂她那三个儿子是畜生。
可眼下,我满心都惦记着我母亲,实在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同情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赵挽江还在絮叨,似乎想把他那段我不曾参与过的人生,一股脑儿塞进我的脑袋里。
我有些不耐烦了:“你家到底在哪里,还有多久才到。”
“赵挽江,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赵挽江没再说话了,推着我一直到巷子的尽头,方才开口。
“到了。”
赵挽江从角落里摸出藏着的钥匙,打开了生锈的门锁,将破旧的大门推开,将他那段充满贫困与嘲讽的人生,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院子不大,地面上铺着砖头,有杂草从砖缝间冒出来。
南角处有一棵碗粗的树,赵挽江说,那是桃树,只在春天开花,从不结果。
赵挽江还说,这套小院子其实不是他家的,是他外婆的,他父亲出事后,他母亲带着他生活得很困苦,一度连买菜钱都没有。
每每房东来催租的时候,他母亲就会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带着他躲进卫生间里,装作不在家。
房东是个嘴巴很厉害的女人,每回敲门不应的时候,她都会站在门口,将他们母子破口大骂一顿。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恨不得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挣钱了,他母亲就不用看人白眼过苦日子了。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你们母子的苦日子,都是我爸爸造成的吗?所以,我活该被你算计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挽江想解释,可我根本就不想听。
“赵挽江,我是丢失了很多记忆,关于过去的事情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但关于父辈之间的那段恩怨,网上是能找到的。”
记者们的爆料很详细,甚至连当年的庭审记录,赵承安几次翻供,都被挖了出来。
我也问过沈静亭,他跟我说,在这个案子中,我父亲或许有不仁义的地方,但赵承安绝对不无辜。
“对于你父亲的死,我很遗憾,但你扪心自问,他的死能全部怪到我爸爸身上吗?”
“即便他的死,是我爸爸造成的,那我呢?”
“我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吗?”
“就因为我是许靖远的女儿,所以我活该被你算计是吗?”
“好,就当是我活该,谁让我是许靖远的女儿呢?可是我都已经被你算计得一无所有家破人亡了,你还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还要拿我妈妈来威胁我呢?”
“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宁宁,”赵挽江艰难地挤出声音,“曾经被你那样热烈地爱过之后,我真的不甘心。”
我冷冷问:“那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珍惜呢?”
赵挽江没说话,眼睛泛红,看上去可怜极了,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可怜虫一样。
面对这样的他,我生不出一丝的同情来。
我冷漠地对他说:“如果人做错了事情,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那我们全家都已经为了你父亲的死买单了。”
“我在感情上没有亏欠过你,可你还是把我算计得一无所有家破人亡,那么现在就该你来为我欺骗我利用我这件事买单了。”
“不管你信不信,宁宁,”赵挽江声音沙哑,带着悲怆的气息,“我没有一日……没有一日不后悔……利用你的感情。”
我相信他是后悔了。
可是如果后悔有用的话,那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了。
“行了,赵挽江。”
我冷冷说:“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现在轮到你了,请立刻带我去见我妈妈,不要再拖延时间了。”
赵挽江望着我的眼睛,良久……良久。
他明明西装革履,英俊矜贵,却是一身腐朽破败的气息,仿佛与这个小院融为了一体。
他的灵魂好像也在慢慢走向衰败腐朽。
被那样的他那样的眼神凝视着,我满心冰冷,再无其他。
车终于停在了疗养院门口。
赵挽江抱我下车,把我放在轮椅上。
这个动作,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他做了无数次,我也感受了无数次。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习惯,再到欢喜,再到最后的恐惧、厌倦……
他的臂弯始终沉稳有力。
可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不需要了。
轮椅碾过粗糙的水泥地,赵挽江推着我,往疗养院里走。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疗养院里很热闹,有人在喊,有人在叫。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标注着“住院二部”的大楼顶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裙,初秋的风将她的裙摆吹起。
我失声尖叫:“妈妈,妈妈!”
赵挽江也看了过去,脸色顿时大变。
“来人,来人……快,快!”
在赵挽江急切的声音中,妈妈朝我看了过来。
她对着我一笑,笑容很温柔,也很决绝。
我绝望至极:“不要,妈妈!求你了,不要!”
妈妈最后看了我一眼后,像鸟儿一样张开了双臂,随后急速坠落在我的面前。
血像水一样从她的后脑涌出来。
我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
“妈妈,妈妈!”
我绝望地抱起来,在她耳边大喊。
可她始终没有给我一点回应。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蓝天与白云,没有我的影子。
她不要我了。
她跟爸爸一样,不要我了。
他们都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