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大将军府,书房内灯火摇曳,映着顾昀深锁的眉头。
幽国连夜送来的加急密信,此刻就摊在他面前的案几上,那份由凌云“撬”出来的供词,字字沉重。
烛火跳动,光影在他刚毅的脸庞上游移不定。
归影村的血色、高皇陵的诡秘、北境冰原上不死的“幽魂军团”……一桩桩,一件件,此刻都如散落的珠玉,被“影阁”这条毒蛇般的黑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他逐字逐句地细读,原本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然坐得笔直。
“归元计划…异数录…长生不死药…新时代…”顾昀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每吐出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激起他心湖的惊涛骇浪。
“呵,”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语气带着一丝冷冽,“这影阁,玩的不是江湖仇杀,也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叛乱。他们这是要掀了整个九州的牌桌,再按他们的规矩,重新发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震动。
这帮疯子,莫不是看了什么上古禁书,真以为自己能羽化登仙,与天地同寿?
长生不死药……若真让影阁得逞,九州将伊于胡底?
是一群永生不死的“神只”高高在上,漠然俯瞰着生老病死的凡人蝼蚁?
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掀起比眼下七国混战更为惨烈百倍的血腥风暴?
那些所谓的“异数”,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若被影阁一一捕获,悉数掌控……顾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骁国的狼屠锋,够悍勇了吧?可对上凌云那种不讲道理的怪物,也是没辙。
倘若影阁能批量炮制出“凌云”,或者,制造出比凌云更易于掌控的“异数”……
“嘶——”顾昀倒抽一口冷气,那画面太过恐怖,他不敢深想。
他这位骁国大将军,戎马半生,以往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为骁国拓土开疆,如何让骁国铁骑的旗帜插遍更辽阔的山河。
可如今,在影阁这吞天噬地的图谋面前,他那点“雄心壮志”,简直渺小得如同村长琢磨着怎么吞并隔壁村的几亩薄田。
“单凭骁国之力,对抗影阁?”顾昀低声自语,随即用力摇头,眼神锐利如鹰,“痴人说梦!”
骁国军力冠绝七国,这不假。
但影阁这种如水银泻地般渗透九州、图谋颠覆乾坤的庞然大物,早已超出一国所能应对的范畴。
今日能摁死一个冰使者,明日他们就能再冒出个火使者、雷使者,甚至风使者、雨使者,层出不穷!
“这等祸患,”他喃喃道,“得摇人,得……组团刷才行。”
可放眼九州,谁堪与谋?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七国形势。
“难啊,难于上青天!”顾昀揉着发胀的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片刻的沉寂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然,扬声传令:“来人,召集府中诸将,议事!”
帅府议事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几名心腹将领垂手肃立,面带不解。
顾昀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开门见山:“诸位,长话短说。我们,或者说整个骁国,乃至整个九州,可能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他顿了顿,见众人神色各异,继续道,“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万劫不复的大麻烦。我只透露一部分,你们姑且听着。”
顾昀将影阁在北境的种种诡异行径,以及“幽魂军团”的可怕威胁,简略道出,却刻意隐去了长生不死药和“异数”的部分核心隐秘。
饶是如此,已足够骇人。
堂下诸将听罢,有的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有的则面露不屑,显然觉得大将军小题大做,危言耸听;
更有几人眼神游移,似乎在盘算此事是否会影响下个月的军饷和粮草。
“将军,”一位胡须花白、资历颇深的老将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区区北地蛮荒的小股匪患,何须如此郑重其事?末将愿领一支偏师,将其荡平!”
顾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不起波澜,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哦?若是这股‘匪患’,能让幽国最精锐的霜狼铁骑,几乎全军覆没呢?”
老将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退了回去。
议事草草收场,顾昀心中了然。
指望这群习惯了国与国之间攻伐征战的骄兵悍将,立刻转变固有的思维模式,去应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敌人,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独自回到书房,夜风从窗棂吹入,带着几分凉意。
他铺开一卷崭新的竹简,取过狼毫,蘸饱了墨。
这道奏疏,他写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力透纸背。
他详尽陈述了影阁对骁国乃至整个九州的潜在威胁,冷静分析了当前波诡云谲的局势。
最后,他笔锋一转,落笔果决,提出了一个足以在骁国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的建议——骁国,应暂时放下与幽国、沧国等宿敌的百年恩怨,主动尝试接触,寻求合作,共御影阁此等心腹大患!
当“联合幽、沧”这四个字落在竹简上时,顾昀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骁王在看到这里时,会是何等惊愕的表情,大约会以为他顾昀不是被人下了蛊,就是脑子被城门给夹了。
但他必须写。这是唯一的生路,尽管布满荆棘。
写罢奏疏,他又取过一张便签,笔走龙蛇,写下几行字,塞入一个小巧的竹筒,递给候在一旁的亲信。
“立刻传令下去,对凌云的保护等级,提升至最高!无论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派最精锐的人手暗中盯着,务必确保他的安全,但切记,不可让他察觉。此外,他有任何异动,或对什么特别的东西表现出兴趣,第一时间报我!”
凌云,那个被影阁称为“永恒行者”、“磐石”的怪胎,炼制那所谓“长生不死药”的“完美引子和基础”。
这家伙,现在就是个行走的火药桶!
但同时,他也是撬动影阁这块坚冰的唯一杠杆。
做完这一切,顾昀依旧毫无睡意。
他从书架最深处,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陈旧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些泛黄的信笺——那是他这些年来,私下与其他国家一些“道不同亦可为谋”的“朋友”往来的密信。
他仔细挑出几封,开始凝神构思,该如何措辞,向那些身处敌国、却尚有几分远见卓识的“同道中人”,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
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奏疏递上去之后,骁国朝堂果然炸开了锅。
支持者,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凤毛麟角,几不可闻。
反对的唾沫星子,几乎能将镇西大将军府门前的青石路都给淹没。
什么“与虎谋皮”,什么“危言耸听”,什么“涨敌国志气,灭自家威风”,一顶顶大帽子劈头盖脸地扣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骁王亲自召见顾昀,御座之上的君王,脸上也明晃晃地写着“爱卿你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传御医”的表情。
顾昀一身武将朝服,昂然立于金銮殿中央,平静地听着满朝文武的质疑、攻讦、乃至谩骂,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殿上渐渐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若不早做万全准备,影阁之祸,不日便将席卷九州!届时,悔之晚矣!”
骁王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沉默了许久,久到殿上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最终,他没有当廷驳回这份惊世骇俗的奏疏,却也未立刻采纳,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事体大,容朕,三思。”
顾昀躬身一揖,默默退出大殿。
他抬头望了望殿外的天空,天色依旧灰蒙,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但他知道,整个九州的棋局,已经因这封奏疏,因影阁的野心,而彻底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