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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武昌城,本该浸润在江汉温润的水汽与草木萌发的芬芳里,此刻却被另一种沉重死死地压着。

甲午惨败的阴云,如同铅块,沉沉地坠在每个人的心头。巡抚衙门那深广的后宅书房内,窗户紧闭,仿佛要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消息连同稀薄的春光一同隔绝。

空气凝滞,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远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叹息——那是武昌城在低泣。

谭嗣同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不屈的标枪,深深刺入这沉闷的空间。

他面前,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谭继洵,湖北巡抚,封疆大吏,脸色铁青得如同此刻铅灰色的天空。

那份从京师急递而来的邸抄,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被谭继洵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割辽东、台湾,赔款两万两千万两白银……”谭继洵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着木器,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肉。

“倭人……倭人竟至于此!丧权辱国!丧权辱国!”

他猛地将邸抄拍在紫檀木的几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案上笔洗里的水一阵晃动。

谭嗣同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父亲!此等条约,签之则亡国!朝廷若允,九州同悲,万姓离心!此非议和,实乃自缚于倭人刀俎之下,任其宰割!儿请父亲……”

“住口!”谭继洵厉声打断,胸脯剧烈起伏,眼中交织着深沉的屈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你懂什么!朝廷……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淮军精锐折戟沉沙,国库空虚如洗……不签,难道等着倭寇的铁蹄踏破山海关,直捣京师吗?那是……那是万劫不复!”

“难处?”谭嗣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年轻人特有的执拗和痛楚。

“难处便是将祖宗基业、亿万黎民的血肉拱手相让?难处便是饮鸩止渴,断送国祚?父亲!湘军当年浴血,为的是保境安民,岂是为了今日这般……这般摇尾乞怜,苟延残喘?”

他盯着父亲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面颊,一字一顿,“儿,欲即刻北上!”

“北上?”谭继洵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椅中站起,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有些摇晃,宽大的官袍下摆簌簌抖动。

他指着谭嗣同,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你这逆子!你要去做什么?去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妄议朝政,聚众喧嚣?你可知这是大忌!是取祸之道!你是湘军子弟,是我谭继洵的儿子!你的前程,你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轻掷于这等……这等无谓之举!”

“无谓?”谭嗣同迎上父亲喷火的目光,毫不退缩,“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谭家子弟的性命前程,难道系于这屈辱的条约之上?父亲!儿心中之痛,不在个人前程,而在山河破碎,万民倒悬!此去京师,非为功名,只为尽一份赤子之心,求一线救国生机!”

“赤子之心?救国生机?”谭继洵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那笑声里浸透了宦海沉浮的苍凉与无力。

“幼稚!愚不可及!朝廷自有法度,岂容尔等书生置喙?你可知这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我谭家数代功勋,不能……不能毁在你这一腔愚勇之上!”

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既有身为父亲对独子的担忧,更有作为封疆大吏对“犯上”行径本能的恐惧和排斥,“你若执意要去,便……便不再是谭家子孙!我谭继洵,没有你这等忤逆之子!”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寒铁,狠狠砸在谭嗣同的心上。

书房内死一般沉寂,灯焰似乎也畏惧这凝重的气氛,不安地跳跃着。谭嗣同挺直的脊梁,在这死寂中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书房里陈年书卷和冰冷青砖的味道,直冲肺腑。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父亲因盛怒而扭曲的脸庞,望向窗外沉沉的、不透一丝光亮的夜色,眼神里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对着父亲,那个养育他、教导他、此刻却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封疆大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像敲在谭继洵的心坎上。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决然地拉开了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砰!”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书房内凝固的空气和父亲瞬间变得苍白、失神的面容,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煊赫湘军世家之间那根名为“前程”的藤蔓。

他迈入无边夜色,步履坚定,走向那未知的风暴中心。

---

四月的京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焦躁与亢奋,仿佛一座巨大的熔炉,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

尘土被无数匆忙的脚步扬起,在略显惨白的阳光下打着旋儿。

各省举子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客栈、会馆、茶肆汇聚向一个共同的方向——宣武门外达智桥胡同深处,那座名为松筠庵的古老院落。

这里曾是明代弹劾权奸严嵩而惨遭杀害的忠烈杨继盛的故居,青砖黛瓦,古槐森森,此刻,历史的悲怆仿佛与现实的屈辱在此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谭嗣同风尘仆仆,踏入庵门。院内早已人满为患。

青衫磊落的举人们摩肩接踵,或三五成群,激烈争论,面红耳赤;或独自倚着斑驳的廊柱,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更有年轻气盛者,紧握双拳,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墨香、尘土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愤。

“割地!赔款!此等奇耻大辱,亘古未有!”

“朝廷衮衮诸公,竟无一骨鲠之臣乎?”

“倭寇贪得无厌,此约若成,国将永无宁日!”

“上书!必须上书!叩阍死谏,力阻和议!”

各种口音的议论、斥骂、呼喊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谭嗣同穿过人群,目光如炬,搜寻着那个核心的身影。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庵内一处稍高的台阶上。

那里,康有为正被一群情绪激动的举子簇拥在中央。

他身材不算高大,此刻却如山岳般沉稳。

一件半旧的深色长衫,袖口甚至有些磨损,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如电如剑的锐气。

他面前临时支起的长案上,铺开一大幅素白宣纸,旁边砚池里的墨汁浓得发亮。

“诸位!”康有为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他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马关条约》墨迹未干,然其毒已入膏肓!”康有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泣血的痛楚,“割我辽东、台湾,此乃断我华夏臂膀!赔款两万两千万两白银,此乃吸我四万万同胞骨髓!更有甚者,允倭人于我通商口岸设厂,此乃引狼入室,断我工商生路!此约若成,我大清不亡于倭寇炮舰之下,亦必亡于此等吮血吸髓之条款之中!国将不国,种将不种!”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怒吼和悲愤的叹息。有人掩面,有人捶胸。

康有为猛地抓起案上饱蘸浓墨的巨笔,那笔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千钧之力。

“朝廷颟顸,畏敌如虎!然我辈读书人,受圣贤教诲,食民脂民膏,值此危亡之秋,岂能缄口不言,坐视神州陆沉?”

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燃烧的星辰,“今日,我康有为,敢冒斧钺之诛,沥血上陈,草此万言书!一诉倭寇之凶狡,二陈和约之祸害,三谏拒约、迁都、练兵、变法之大计!此乃救亡图存之唯一生路!”

他手腕一沉,狼毫饱蘸浓墨,重重地落在那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写下第一个力重千钧的字——“为安危大计……”

“好!”

“康先生高义!”

“我等愿附骥尾!”

群情瞬间被点燃,如烈火烹油。谭嗣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咆哮。

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奋力挤到长案之前,目光灼灼地迎上康有为投来的视线。那目光中有探询,有审视,更有一种期待。

“浏阳谭嗣同!”谭嗣同朗声报上姓名籍贯,声音清越,带着湘人特有的金石之音。

“愿附先生骥尾!此身此血,愿为变法图强之祭!”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案上一支笔,在康有为那万言书的末尾,找到一处空隙,力贯笔尖,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谭嗣同”。

这三个字,如同烙印,烫在纸上,也烫在他滚烫的心头。

仿佛一个信号被点燃。谭嗣同的举动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长案周围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广东梁启超!”

“福建林旭!”

“四川杨锐!”

“湖南刘光第!”

一个个名字,一声声呐喊,带着各地的乡音,带着读书人的血性与担当,争先恐后地烙印在那越来越长、越来越沉的奏疏之上。

笔在传递,墨在流淌,名字在叠加。青衫袖口互相摩擦,急切的手臂在林立的肩头缝隙间奋力前伸,只为能在那张承载着举国悲愤的纸上,留下自己微末却决绝的印记。

纸上的空间越来越逼仄,名字层层叠叠,墨迹相互晕染,有些地方字迹已难以辨认,但那汇聚起来的千钧之力,却透过纸背,沉沉地压在每个在场者的心头。

谭嗣同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看着那被无数名字覆盖的万言书。

墨迹未干,在春日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片沉重的、浸透了血泪的乌云。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屈辱点燃的灵魂,一份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呐喊。

这薄薄的纸张,此刻承载着千钧之重,它不再仅仅是一份奏疏,而是这古老帝国在生死存亡之际,一群尚有热血的读书人用笔墨和姓名凝聚起的、一道微弱的、试图刺破沉沉黑暗的闪电。

---

五月初二,京师的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和连绵起伏的灰色屋宇之上,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令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都察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冷漠。

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此刻却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

各省举人,青衫连片,肃然而立,如同沉默的石林。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上千双眼睛,燃烧着焦虑、愤怒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朝廷言路的森严大门。

康有为站在人群最前方,双手捧着那份凝结了上千举人心血的万言书。

奏疏用黄绫郑重包裹,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托着千钧山岳。

他的长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谭嗣同紧挨着他,同样汗湿重衫,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梁启超、林旭、杨锐、刘光第……一张张年轻而凝重的脸孔环绕周围,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日头完全隐没在铅云之后,天色愈发晦暗。

终于,那扇紧闭的朱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无表情的司官从门缝里踱了出来。

他眼皮微抬,扫了一眼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和康有为手中高举的奏疏,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程式化的冷漠。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黄绫包裹的万言书。

“诸位孝廉公,”司官的声音干涩平板,像念着早已写好的判词,毫无起伏地穿透死寂的空气,“尔等公车上书,拳拳之心,本院……已知晓。”

他微微一顿,目光刻意避开了康有为灼灼的视线,“然则……和约之事,上意已决。御玺已用,木已成舟。此乃邦交大事,关乎国体,非同儿戏,岂是尔等书生联名上书所能动摇?”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在场举人的耳中、心中。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惊愕、不信、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在青衫林立的缝隙间剧烈地冲撞、蔓延。有人失声惊呼:

“什么?!”“已用玺了?!”“岂有此理!”更有血气方刚者,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向前踏出一步,却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康有为捧着奏疏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黄绫撕裂。

他踏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微微发颤,却依旧竭力保持着士人的仪态:“大人!此约乃亡国灭种之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我辈士子,心系社稷,代民请命,何罪之有?万言书在此,千余名举子联署,字字泣血!请大人代为转呈!纵使御笔已批,亦当力争于御前!此乃……此乃为江山社稷计,为四万万苍生计!”他双手将奏疏高高举起,递向那司官,姿态近乎哀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那司官看着康有为高举的奏疏,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混合着厌烦与轻蔑的神情。

他非但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仿佛那黄绫包裹的不是书生的赤诚,而是致命的瘟疫。

“康孝廉,”他语调拖长,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敷衍,“言重了。邦交大事,自有庙谟深算,非尔等书生所能妄测。联名上书,聚众喧扰,已属非分!此等……此等越俎代庖之举,徒乱朝廷法度,于事无补,反增烦扰!”

他挥了挥袖子,如同驱赶烦人的蚊蝇,“都散了吧!速速散去!再行逗留喧哗,惊扰衙门,休怪本官按律行事!”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森然的威胁。

话音未落,天空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沉重的铅云。

“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黑暗,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巨雷在紫禁城上空炸响!

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九天倾覆之势,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水幕。

冰冷的、密集的雨点狠狠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那司官如蒙大赦,再不多言,迅速缩回门内,“哐当”一声,那扇象征着朝廷言路与希望的朱漆大门,在千余名举子绝望的目光中,再一次,冷酷地、决绝地紧紧关闭!

“轰——!”

雷声滚滚,如同天公震怒。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广场上呆立的人群。

雨水迅速浸透了青衫,顺着发髻、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屈辱的泪水。

那份被康有为高举着的万言书,瞬间被雨水打湿,黄绫包裹变得沉重不堪,边缘的墨迹开始晕染、模糊。

人群如同被这最后的闭门羹和狂暴的雷雨彻底击垮了信念的堤坝。

愤怒的吼叫、绝望的悲鸣、失声的痛哭……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爆发开来。

有人瘫软在地,泥水四溅;有人仰天怒吼,状若疯癫;

更多人则像被抽去了脊梁,失魂落魄地呆立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绝望的大门。

“聋聩!聋聩至此!!”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淹没在雨声中。

谭嗣同站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脖颈肆意流淌,他却浑然不觉。

那扇紧闭的都察院大门,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倒映在他被雨水模糊的瞳孔里。

司官那冷漠敷衍的嘴脸,那轻蔑挥袖的姿态,那“已用玺”、“徒乱法度”的冰冷判词,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烙在他的心上。

父亲谭继洵那“朝廷自有法度”、“一步踏错万丈深渊”的警告,此刻竟带着一种残酷的预见性,在他耳边尖锐地回响。

湘军世家?功名前程?在这铁幕般的现实面前,在这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之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猛烈地翻腾、冲撞,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破体而出!

这悲愤不仅仅是为了被拒收的万言书,更是为了这朝廷的麻木不仁,为了这江河日下的国势,为了四万万同胞即将面临的深重苦难!

朝廷?这个他曾经仰望、曾经期待、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为之奔走的朝廷,它的耳朵在哪里?它的心在哪里?

“朝廷……朝廷……”谭嗣同喃喃自语,声音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燃烧到极致的愤怒。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背在身后、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那件长条状物件——那是他心爱的古琴,名唤“崩霆”,琴身是湘南百年老杉,琴音清越激扬,曾伴他无数个日夜,寄托着士人的情怀与风骨。

此刻,这琴,连同它所象征的一切——温雅的弦歌、清谈的抱负、士大夫阶层固有的矜持与幻想——在眼前这冷酷的现实和滔天的屈辱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苍白无力!

“铮!”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竟压过了滚滚雷鸣!谭嗣同猛地扯开油布,双手高高擎起那具暗沉发亮的古琴,琴弦在暴雨中绷紧,发出细微而凄厉的颤音。

他目眦欲裂,眼中是血红的疯狂与毁灭的决绝,对着那倾泻如注的苍穹,对着那紧闭的都察院大门,对着这无望的天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肺腑、震魂摄魄的怒吼:

“朝廷聋聩至此——国何以国?!”

吼声未落,双臂灌注了全身的悲愤与力量,狠狠地将那具凝聚了雅致与传承的古琴,朝着脚下坚硬的、被雨水浸泡的青石板地面,猛掼下去!

“砰——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琴身那历经岁月的坚韧老杉木,在沛然莫御的撞击下,瞬间四分五裂!

琴头崩飞,琴尾折断,七根琴弦如同垂死的游蛇般骤然崩断,发出最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哀鸣!

大大小小的碎片,裹挟着泥浆和水花,向四周激射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哗哗的雨声、人群的悲泣怒吼,在琴身碎裂的巨响之后,竟诡异地出现了一瞬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充满毁灭意味的一幕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在暴雨中兀自挺立的身影,以及他脚下那一片狼藉的琴骸。

康有为浑身一震,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看着谭嗣同脚下散落的焦木碎片,又猛地抬头,望向谭嗣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又异常清明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琴碎的剧痛,更有一种旧物毁灭后、向死而生的决绝!

梁启超、林旭等人,眼中最初的惊愕迅速被一种同样滚烫的、毁灭与重生的光芒所取代。

崩霆琴碎裂的残骸,散落在浑浊冰冷的泥水里。

一块较大的碎片,边缘参差如犬牙,被雨水冲刷着,露出木心清晰的纹理,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周围一张张被绝望与愤怒扭曲的面孔。

每一片碎裂的焦木,都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着维新派炽烈燃烧却又被现实无情击碎的救国幻梦。

那梦的碎片,浸泡在帝京冰冷的雨水和泥泞里,闪着微弱而刺眼的光。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紫禁城,冲刷着都察院紧闭的大门,冲刷着广场上失魂落魄的人群,也冲刷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琴骸。

谭嗣同站在泥泞之中,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冲刷而下,洗去尘埃,却洗不去那刻入骨髓的悲怆与觉醒。

他低头,目光落在脚边一块最大的琴木碎片上,那焦黑的断口,在浑浊的泥水中,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簇未被浇灭的火种。

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肃穆,弯下腰,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

指节却依旧刚劲有力的手,从冰冷的泥泞中,拾起了那块最尖锐的琴木碎片。

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破碎的遗骸,捏合成一柄新的、无形的剑。

康有为甩开搀扶他的弟子,踉跄着,一步步踏过泥水,走到谭嗣同面前。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书斋中的从容,只有一种被雷霆劈开混沌后的、近乎狰狞的决绝。他看着谭嗣同手中那块带血的焦木,又抬眼,目光越过紧闭的都察院大门,投向紫禁城深处那重重叠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阴影。

“琴碎……心未死!”康有为的声音嘶哑,却像淬火的铁,在暴雨中铮铮作响,“朝廷之路已绝!然救国之路,岂止上书一途?”

他猛地抓住谭嗣同握紧碎片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嗣同!此琴虽碎,其声已震于九霄!旧物已毁,新法当立!我们……得自己去找那条生路!一条……能劈开这沉沉铁幕的生路!”

谭嗣同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眼中翻腾的血色。

他望向康有为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拗火焰的眼睛,又缓缓扫过周围梁启超、林旭、杨锐、刘光第……那一张张同样被绝望淬炼得无比坚硬、又因新的觉悟而重新燃烧起火焰的年轻脸庞。

“生路……”谭嗣同重复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力量。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琴木碎片刺破的伤口,渗出的血丝迅速被雨水冲刷成淡红,蜿蜒流下。

他低头看着那带血的焦木,眼中最后一丝迷惘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清醒与决绝。

“老师说得对。上书之路,已断于斯。然救国之心,不死不休!”

他猛地将那块带血的琴木碎片举至眼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焦黑的木纹,直抵其灵魂深处。

“此木虽焦,其质犹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雨幕,带着金石般的决断。

“今日琴碎,非为绝响,乃为……铸剑!铸一柄劈开黑暗、再造乾坤之剑!”

三年后的戊戌年,京师浏阳会馆那间简朴的书房里,灯火如豆。

夏夜燠热,窗外的蝉鸣聒噪不止。谭嗣同坐在书案前,案头堆满书稿译着,《仁学》的手稿墨迹淋漓。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瘦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书案一隅,那块被摩挲得油亮、边缘依旧锐利如刃的焦黑琴木碎片。

碎片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它的旁边,是一方砚台,里面新磨的墨汁散发着松烟的气息。

谭嗣同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块焦木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它粗糙冰冷的表面,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悬腕凝神。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力透纸背,写下四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金石之声的大字:

“有——心——杀——贼——!”

墨迹淋漓,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入纸中。

写罢,他搁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焦黑的琴木碎片上,眼神复杂,有痛楚,有决绝,更有一份洞悉命运的平静。

窗外,戊戌年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蝉鸣声嘶力竭,仿佛预感到某种终结。

紫禁城的方向,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比三年前都察院门前的暴雨之夜,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也更加……迫近。

谭嗣同伸出手,轻轻拿起那块琴木碎片,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

他凝视着碎片上那永远无法抚平的裂痕,仿佛凝视着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凝视着松筠庵里燃烧的群情,凝视着都察院前那扇紧闭的、象征绝望的大门。

琴碎之音,犹在耳畔,那碎裂的,终究未能再拼凑出旧日的弦歌。

但碎片本身,却已化为利刃,沉入血脉,成为刺向沉沉铁幕的、最后一道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