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回尝过味道,确实是顶好的荔浦芋头。
开了春,芋头自然也不禁放,最好快些吃掉。
既如此,不如拿芋头跟肉做个菜。
考虑到成本合适,再要吃起来方便,不用吐骨头去壳什么的,猪依旧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猪肉、芋头。
宋妙想到了一个南边年节时候的压桌菜:芋头扣肉。
这个菜的食材特别重要,先要选好肉,最好是真正五花肉,肥、瘦、肥、瘦层层交叠,至少也要有五层,才有脸自称为五花。
再要挑好芋头,上选自然是荔浦芋头。
还要配一个极香的料汁——里头顶顶要紧是料汁里要下一料广南腐乳。
此时大魏各地都有腐乳,但广南的腐乳味道却与别地味道不同,块状更小,质地软滑,表面酵出一层半透明的胶状——这一层奇香,里头则是咸香而不齁,鲜味十足,回味绵长。
有了这三样,再把握好火候,便能做得十分出彩。
虽只是添菜,定了大菜,这扣肉里头五花到底是有些肥腻,当还要加一个解腻佐菜。
正好今次学生们送来了两袋桃子,酸是酸,但也有好处,非常脆,而且是硬脆。
后院现成就种了一角紫苏,另又有一片薄荷,天一暖,满地都茎叶乱爬,叶子虽然又小又嫩,香味比不上夏天时候,但也勉强已经能用了。
桃子、紫苏都有,只要补点仔姜,就能做桃子紫苏姜,酸甜开胃,微微辣,丝丝咸,脆生生,正好佐饭。
得了这两个添菜,哪怕太学的膳房实在敷衍,他们应当也是能送进去两碗大饭,几只炊饼,足可以吃得饱,又吃得好的,不至于太亏待了。
计划妥当,宋妙顺手就把那酸桃子给洗净切了片,又下盐去先腌着,再去得后院,薅了一大片紫苏,把成形的叶片都摘了下来,拿水洗了晾放。
趁着天色还有些半明,她取了灯笼,预备出门买些仔姜回来。
然则刚锁好门,还没走几步,宋妙就见得对面迎过来两个人。
那两人一前一后,各走各的,互相也不搭话,但听得宋妙关门动静,又见她提了灯笼走来,顿时便似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躲到路边,唯恐真正打上照面。
天色半黑,自然是看不太清对面人相貌的,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两个男子,不知年龄。
这两人一个中等身量,另一个却很瘦,也很矮。
两人穿着都寻常。
宋妙只扫了一眼,没有盯看对方的脸,提着灯笼就走了。
她走了挺远,才听得二人在后头敲门,又低声说话,像是在自报姓名。
敲的是宋家对面那扇门。
方才家里吵了半天,又打又闹的,对面那宅子却全无反应,大门也关得死紧,此时二人去拍门,声音不大,动作也小,却是一下子就敲开了,很快闪了进去。
那门立时又关了。
宋妙回头,又看了那门一眼,心中暗暗又算了时辰。
早、晚她都撞到过人进去了。
但这些个大白天,却几乎没见过那屋子里进出过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有后门?还是尽躲着人了?
正想着,她已是出了巷子,又走了一条街,到了大街街口。
此时自然正事要紧。
天都暗了,菜坊也未必还开,幸而街口有一户人家是专卖各色酸腌菜的。
宋妙上前一问,果然这铺子里仍有新鲜仔姜,便加了几个钱,买了几大块。
等她返身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
对面那宅子暗黑一片,远远望去,一点灯火也无,好似没有住人一般,但是走得近了,靠近大门处仔细去听,里头吵闹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
宋妙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确认妥当,就回了家,这一次却是仔细锁了门,又把那推车拉过来堵在门后,再支好了顶门棍。
来回这一趟,那桃子已经被盐杀出了不少水,这水乃是桃水,桃香十足,正正好用,趁着此时,把那晾干的紫苏叶切分几下,又把新买的仔姜切了片,两者合在一起拧皱出汁——那汁深紫红色,足有小半盆——再一闻,盆中都是紫苏香气,另又有嫩姜香味。
和着这汁水,搭了白醋、浙醋、绵白糖进去,同桃子片拌匀了泡着,盖了盖防虫蚁,便不用再管,只等明日就是。
当夜,宋妙没有回房休息,而是拖了一张瘸了一脚的藤椅出来,把那椅子脚垫好,铺了褥子,直接睡在的正堂——那菜刀架就放在一旁地上,如若有事,立时就能伸手取刀。
所幸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宋妙就出门去了肉坊。
她找了好几个肉档,趁着时间早,挑出了今日肉坊里最漂亮的半扇五花肉。
这是下五花,位于猪的肚腹,比之一般只有三层的上五花层次更多,比例也更好,虽达不到十层,也有肥瘦足足八层,拿手一按,柔软、弹性十足,哪怕不弄什么复杂做法,白水煮了拿去蘸酱都会好吃。
带着这五花肉,路上又去南北货铺里补了些调料,宋妙就回了家。
做这样大菜是急不得的,她开了两口灶,一口烧油锅,一口却拿来灼猪五花的皮——再好的猪,若是不处理好外皮,多少都会有丝丝腥臊味,只是要看吃的人有没有厉害舌头能尝出来。
灼猪皮她用的柴火炭,烧灼得黑乎乎的,烧好洗净之后,又放姜葱花椒水来煮透。
这一边水煮着猪五花,那一边油也热得差不多了,她削了芋头皮,将那大芋头一分为二,切成三分厚的片,下油锅慢慢炸了起来。
四五个大芋头,用了半个多时辰才炸好,此时已经满屋都香。
那芋头片晾放了一会,外层切得最薄的一些已经有点凉了,拿铲子轻轻碰一下,便刮刮地响,不用去吃,都能看出那脆感,和着香味,根本就是引人犯错。
宋妙也是人,自然也忍不住要犯错。
她先偷了一片芋头边角料,果然又香又脆,油香带着芋头香,外头酥脆,里头喷香——只到底是边角料,吃不出多少粉糯,仍有不足,便又偷了两片中间最粉糯的拿去沾绵白糖。
这一回沾了白糖的炸芋头片香中带甜,又绵又粉,哪怕不拿来当菜,但凡多来几个小孩,都能把这一盆给当零嘴抢光。
炸好了芋头,五花肉也煮好了,少不得擦干净水,给皮扎了洞,再擦盐抹醋的来炸肉。
抹了醋,那肉皮就容易开花。
大五花,炸的时间自然长,等到复炸两回,终于炸透,那猪皮已经金黄,起了大大油泡,又开了花,拿刀一刮,声音酥硬,简直香极——趁着这热,立时就浸进去先前煮肉水中泡虎皮。
等那肉泡好切片,与早前炸好的芋头片一道拌了料汁——这料汁主料是广南西路的腐乳同腐乳汁,又有酱油料酒,另放各色香料、调料,最后,按着宋妙自己的口味,还添了几颗腌渍酸梅肉同腌渍黄皮果肉丰富口感。
腌了小半个时辰,估计着料汁浸透了味,她才一片芋头一片炸五花肉片地相扣起来,把盆中食材码进大碗中。
用的碗也有讲究,最好深浅合宜,口不要太大,最下方平垫一对芋头肉,其余都竖着摆放。
等一应码好,大半扇猪五花,配着五个大芋头,总共做出来十一碗。
将剩下的料汁腾挪着淋入碗中,上汽一蒸,这才终于算是忙完了。
碗多料多,蒸也蒸得久,蒸煮时候,那腐乳香混着芋头同肉香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可以用魅惑二字来形容,惑得人口水直流。
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宋妙方才取了两个大食盒,一只竹篓出来。
那食盒乃是时下食肆中惯用外送饭菜的,下层放炭,上层放菜,中间有铜相隔,可以拿来保温。
十一碗芋头,宋妙留了一碗最合眼缘的自己吃,另两碗预备送去孙里正家中,其余都给太学生们填肚子。
八大碗芋头扣肉,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些多——这菜到底是扎实,又不下饭,一个人其实吃不了多少,八个学生,哪怕加上先前那些帮着抄书的,也不过二十来人,又还有膳房里头的饭菜,一个人吃上三五对芋头扣肉顶天了,说不得最后还有剩。
不过眼下天气并不热,隔餐也不怕,到了晚上那一顿,拿来隔水一蒸——或是懒得蒸,仍旧放回这食盒里头,补点炭进去保着温热,下午照样好吃。
分派妥当芋头扣肉,宋妙才把紫苏桃子姜抱了出来,一掀盖子,那紫苏和着仔姜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但桃香和着酸甜味道混在其中,仍旧十分明显。
她拿勺子分出来一碗,还不忘记给自己留些最最精华的酸甜桃子原汁,复才把这一盆放到篮子里,又重新盖好。
此时时辰尚早,但算上往返时间,却是刚刚好。
宋妙提着两个大食盒,背着一只竹篓就出了门。
虽然有盖,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那香味自己长了腿,会从盖子里头透出来,抑或是放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些微汤汁,宋妙总觉得那芋头扣肉的香味老跟着自己。
而她一路走,眼下正是人来人往时候,也老有路过的停住脚步,嗅了又嗅,疑惑地左右去看。
还有人向同行人问得出声来:“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
宋妙听得他们问话,好险偷笑出声来,也不敢答话,忙加快脚步,先往孙里正家过去。
到了地头,她把食盒、竹篓都卸下来放到大门一旁,腾出了竹篓,取了一碗芋头扣肉放进去,才提着那竹篓去敲门。
孙家,在外头跑了两天的孙里正这天清早才回来。
他补了一觉,肚子就饿得不行了,起来便找朱氏,问道:“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这不早不晚时候,朱氏道:“早上煮了芋头,还有昨晚剩的油饼,我拿盏茶来给你送了吃。”
又问道:“我看你累,也没好多问——怎么样,老二找到了没有?”
孙里正皱着眉头道:“有人说昨晚在城西螺蛳寺的小赌坊里头见着他了,我去抓,也没抓着,说是刚走了,不过总算有了音讯。”
朱氏冷笑道:“要我看,也不用去抓,等输尽了,自己就跑回来了。”
孙里正心中烦闷,忍不住先骂了一句,道:“怎么不赌死在外头算了!”
又牙痒痒道:“等再敢回来,我必定跟叔叔婶婶把话撂明白了,把人锁在屋子里,再不给他出去——多少家底都不够败的!”
这样的话,朱氏听过不晓得多少次,也懒得搭理,去端了芋头跟油饼出来,又倒了茶,就要去忙别的。
而那孙里正嘴上再骂,到底是松了口气——知道人是囫囵的,又有了消息,想必这两天就能逮回来了。
他心头松了,人也来了精神,等收拾好出来,见的桌上芋头同油饼,先拿了芋头剥皮来吃。
正宗的荔浦芋头,哪怕只用水煮也是好吃的,但到底有些单调,还有些发干,噎着嗓子。
用水送了几口,孙里正就忍不住了,对妻子道:“咱们这芋头也可以试试旁的做法啊,水煮可惜了了,先前你拿来焖的排骨就不错。”
朱氏瞪他:“谁家日日吃排骨!”
“也可以煮肉嘛!”
“哪有那闲工夫,老娘一会子还要去铺子里看账——你要吃自己煮!”
孙里正被骂得缩头,仍不放弃,一拍脑袋,自自然然就想起上回吃的宋妙手炒反沙芋头来,又道:“前日我去找那宋家丫头,她拿过了油的芋头条跟糖一起炒,做个什么叫反沙芋头的,味道更是顶顶好,又香又甜,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口味吗?哪天得了空,咱们也照着做来吃怎么样?”
“什么反沙芋头?”朱氏诧异。
“前次那个啊,你忘了啊?我拿食盒装回来那一回,那宋小娘子问要什么口味,因你喜欢甜口,我还特地同她说要做甜的!”
孙里正懵了一下,急着邀起功来,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那声音早慢慢小了下去。
糟糕!
他这两日忙昏了头,一时记岔了,竟是错了口——那日碰得一群巡兵,本是要带回来给妻子的反沙芋头,早给旁人吃光了……
本来不说也没事,瞒过去就是,今日竟还自己嘴贱!
孙里正心头发慌,忙拿话来敷衍。
然而朱氏又不是傻的,多年夫妻,三言两语,就把背后实情给问了出来。
她倒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只是见丈夫这缩头缩脑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人家宋小娘子特地做给我吃的,你倒是借花献佛,送给旁人去了——我是没脸再去讨要,你怎么送出去的,怎么自己做出来一份一模一样的!”
孙里正哪里敢应,正嘿嘿笑呢,就听得外头有人叫门。
得那一道声音,他也来不及辨认是谁的,俨然如同瞌睡遇到枕头,心头狂喜,忙道:“夫人坐着,我去应门,我去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