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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春风总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赫连羽裹着玄狐裘斜倚在鎏金榻上,看着药炉腾起的热气在雕花窗棂间凝结成冰。

“王上该换药了。”医官捧着金盘的手在发抖,盘中浸血的纱布还沾着申州城下的硝烟。

赫连羽突然抓住医官手腕,惊得药匙坠地碎裂。

他盯着对方年轻的面庞,在那双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鬓角的白发——三日前拔下的那根竟又生了出来,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银光。

“云非的棺椁到哪了?”

医官扑通跪倒:“阇襄夫人将尸首沉入岷江,说是……说是要洗净北燕的污秽。”

铜镜应声而碎。

赫连羽赤脚踏着满地狼藉走到窗前,寒风吹起他散乱的长发,露出颈侧尚未愈合的咬痕——那是云非最后一次出征前留下的。

彼时烛火摇曳,重瞳将军跪在榻前为他系甲,玄铁护腕磕在青玉踏板上,发出困兽般的闷响。

“你说要替孤拿下剑南全境。”赫连羽抓起案上军报狠狠掷向虚空,染血的帛书撞上蟠龙柱,惊起梁间栖燕。

“现在倒好,连自己的尸首都守不住!”

暮色透过茜纱窗漫进来,在波斯地毯上铺陈大片暗红。

赫连羽忽然嗅到若有若无的柏子香,转头望去,云非的玄铁面具赫然悬在博古架上,重瞳处的裂纹里还嵌着益州城的沙砾。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记忆如潮水倒灌——那年春天,他在北境捡到那个被族人追杀的少年。十八岁的云非浑身是血,重瞳却亮得骇人,像头受伤的雪豹撕咬着他的马鞭:“杀了我!不然终有一日……”

“我给你新生。”年轻的赫连羽割断他手脚镣铐,鲜血滴在对方颤抖的睫毛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刃。”

而今这柄利刃折在了蜀道。

赫连羽抚摸着面具内侧的刻痕,那是某次云非醉酒后刻下的燕尾纹。

当时月光透过帐顶的破洞洒进来,照得将军背上鞭痕宛如浮雕。

更漏声惊破残梦。

亲卫统领在屏风外禀报:“王上,乙弗循的先锋已过白帝城。”

“禀王上,卫王前锋已破夔门”,斥候的呼喊接踵而至。

“传令各镇,十五岁以上男丁尽数充军。”

“王上,春耕在即……”

“那就让妇孺去犁地!”赫连羽一脚踹翻鎏金炭盆,火星溅上紫金冠,“本王要的是江山,不是庄稼!”

他剧烈喘息着按住胸口,那里新结的痂又崩裂了,疼痛却让他发笑:“她们……当真是年轻啊!”

鎏金烛台突然倾倒,滚烫的蜡油滴在手背也浑然不觉。

赫连羽盯着墙上那幅《北境堪舆图》,朱砂绘制的疆界正在烛光里扭曲变形。

十年前他在这里用云非的弯刀钉住哥舒衔月的婚书,刀柄红绸至今未褪色,像道永不结痂的伤。

“当年若是强攻图剌城……”他摩挲着婚书上凌厉的笔迹,想起云非说这话时的表情。

那夜雪满弓刀,重瞳将军跪在帐外请命出征,发梢的冰晶折射着血色月光。

窗外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赫连羽“锵”地一声抽出枕下佩剑。

剑光如水,映出他眼尾细纹里凝固的杀意,当年就是这把剑斩下西燕战将的头颅,而今却连斩断白发都显吃力。

他茫然地起身推开窗棂,北风卷着雪粒灌进喉咙。

赫连羽望着城楼摇曳的灯笼,想起二十岁那年初入羽丘城。那时他靴底沾着西燕皇族的血,云非的弯刀挑着王侯金冠献于马前。

“将军百战死……”远处流民唱的丧曲被风雪扯碎。

“来人!备马!”他胡乱裹上大氅,健步如飞地走出殿外,“去校场!”

亲卫们面面相觑,直到赫连羽斩落案角才慌忙应诺。

穿过游廊时,他看见冰棱从琉璃瓦当上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像极了舆图上逐渐破碎的北燕版图。

校场火把通明,赫连羽却觉得寒气透骨。他翻身跃上乌云驹,弯弓时箭镞竟在弦上打颤。三十丈外的草靶在视野里模糊成团,恍惚间化作乙弗循冷冽的眉眼。

“王上不可啊!”医官扑上来抱住马腿,“伤口再裂开……”

狼牙箭破空而至,将医官发冠钉入旗杆。

赫连羽在将士们的惊呼中连发七箭,箭箭穿透草靶红心。当最后一支箭离弦时,他听见自己肩胛骨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鲜血浸透三重锦衣,赫连羽却放声大笑。

他望着钉满箭矢的草靶,仿佛看到哥舒衔月凤冠上的明珠一颗颗碎裂。

乌云驹不安地踏着薄雪,将满地琼瑶踏成污浊的泥浆。

“传令三军”,他扔了弓,任亲卫往伤口撒金疮药,“三日后开拔,孤要亲自会会那位平凉郡主。”

残月西沉时,赫连羽在镜前一根根拔去新生白发。

铜镜突然映出云非的身影,重瞳将军如往常般跪着为他梳头,发间银丝却缠绕指间不肯离去。

“孤还没老。”他攥断玉梳扔进炭盆,飞溅的火星险些点燃帷帐,“只要拿下南燕……”

话音戛然而止。

赫连羽又一次望着镜中映出的白发,终于承认春风已渡玉门关。

北燕王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洛水畔,乙弗循正用他的金错刀法破开最后一道蜀中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