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椅上坐下,叹息道:“好一个初次面圣。”
“也只有初次见朕的人,才敢这么说。”
“朝堂上的那些人,谁敢?”
“朕即位后,身边尽是阿谀奉承之徒。”
“他们生怕惹恼了朕,只拣好听的话讲。”
“既不说真话,也不说实话。”
“时间久了,朕也被蒙蔽,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昏君。”
朱元璋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杨士奇,你很合朕意。”
这是寻常的夸奖。
但出自皇帝之口,却意义非凡。
杨士奇没有谢恩,依旧跪在地上。
“朱熥能看重你,称赞你有**之才,起初朕还不信呢。”
朱元璋站起来,伸手扶起跪着的杨士奇。
他又让杨士奇坐下,自己也坐下,说道:“现在看来,炆儿的眼光很准,你的确有**之才。”
杨士奇急忙拱手道:“陛下过奖,草民愧不敢当!”
朱元璋拉住他的手,满脸慈祥,笑道:“你现在在炆儿身边办事,就不能再自称草民了。”
“我知道,虽然炆儿只与你认识两天,却感觉相见恨晚。”
“他说要拜你为师,实际上你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很好!很好!非常不错!”
老师轻轻拍拍他的肩,笑得灿烂:“我先给你封个翰林院编修的职位。”
“不用去翰林院报到,就留在炆儿身边工作,好好辅佐他。”
杨士奇又要跪下谢恩,被朱元璋拦住,不让他跪。
“这里没有外人,这样太见外了,反而生分了。”
“我给你封翰林,是希望你跟着大臣们学习如何处理朝廷事务,参与军事决策,了解民生。”
“将来,辅佐炆儿,成就一番大事。”
朱元璋说话温和且真诚,语气柔和。
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
“我现在年纪大了,身体远不如以前。”
“昨天特意下旨,让炆儿监国,代管朝政。”
“炆儿年轻,刚接触政治,很多地方可能不懂。”
“你得多提醒他。”
“将来炆儿即位,你将成为朝中的重要大臣。”
“你们两个,能留下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
以**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朱元璋对杨士奇的重视,不言而喻。
杨士奇顿时眼眶湿润,泪流满面,说道:“陛下如此厚待,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朱元璋哈哈大笑,说道:“我不需要你肝脑涂地来报答。”
“发现并重用你的,是吴王。”
“看重你、委以重任的,也是吴王。”
“你应该报答的,不是我,而是吴王,明白了吗?”
杨士奇一边轻轻哭泣,一边说道:“是,臣牢记于心,纵使三生也难忘!”
“你确实不该忘记!”朱元璋看着他,笑道:“我能看出,你对炆儿还是忠心的。”
“不然的话,之前就不会跟你讲那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你说得很对,这世上很多事情,哪里有什么……”
“许多事情一旦过去,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但你若执意要去查,总会有些问题显现,哪怕只是些微小的。”
“毕竟你不是神仙,怎可能事事都看得透彻?”
“只要有一点查不明白,那就是疑点。”
“这样的疑点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却会在人的内心深深扎下根。”
“怎么形容来着?”
“对,疑心生暗鬼!”
“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产生怀疑,不管对方做什么,都会觉得不妥,总免不了起疑。”
“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这就是多疑的表现。”
老朱说得随意自然,好像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他说话时,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杨士奇的脸,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终究是皇帝啊!”
“一旦我对某个人起了疑心,那这个人离倒霉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样,熥儿所面临的危险就能少一些。”
“你为了他如此费尽心思谋划,在皇上面前冒险做事,这份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杨士奇,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这一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一句平淡的话语,如同平地一声雷!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老朱是什么样的人物?
这世间又有谁能真正瞒得过他?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宫中的后院,老朱和他的旧友们,那些一同打天下、建立大明王朝的朝廷重臣们,也曾有过这样轻松愉快的交谈。
他们谈论国家大事、家庭琐事、日常生活。
这些人包括朱升、刘伯温、李善长、胡惟庸……
每当气氛达到顶点时,老朱总是突然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提出一些触及灵魂的问题。
即便是世上最精明、最善于伪装的人,在这时也难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种方法,老朱用过无数次。
不论面对的是谁,从未失手。
然而,这些年,他的旧友们要么年老病逝,要么因各种原因被他亲手处死。
俯瞰朝廷,已无人能令太祖如此倾力交谈。
有时,太祖感到格外孤寂。
高位常伴冷清。
少了那些既是友又是臣还是敌的人,生活显得乏味不少。
如今的朝臣,又怎堪与他对弈?
相较昔日旧友,这些人都显得愚钝。
然而今日,面对新近被推荐的年轻人,太祖再次施展他昔日擅长的技艺。
谈笑间风云突变。
一语问心。
太祖笑意温和,亲切慈祥。
话语落下,庭院瞬间沉寂。
无声之处藏雷霆。
……
枝头残叶缓缓飘落。
在空中轻轻摇曳,静静归土。
高手常陷孤寂。
权力至极,平淡之乐难寻。
世人大多愚昧,于威严之下仍能守心者屈指可数。
何须他使出绝技。
只是这些人如此,未免太过单调。
此刻,太祖忽感振奋。
杨士奇神情从容,毫无异样,拱手道:“陛下英明。”
“陛下此言,极为有理。”
“臣也认为,**统领四海,威势无匹,若存疑心,则上下惶恐,不得安宁。”
“朝纲动荡,国基动摇。”
“此等隐患,陛下不可不察!”
他语气温和稳健,井然有序:“适才臣劝陛下停止追查刺杀吴王之事,便是为此考虑。”
“陛下为君,不应轻易引发猜忌,更不可因私虑而搜罗天下。”
“至于吴王的威胁?”
杨士奇稍作停顿,严肃说道:“经此一事,臣自会强化吴王身边的防卫,杜绝隐患。”
“有陛下庇护,吴王便再无危险。”
太祖始终注视着杨士奇的表情和目光。
待其说完,依旧凝视。
那双龙目,似欲将此人彻底看穿。
片刻之后,老朱才高声称赞:“说得妙极!这般才干,堪当宰辅之任。”
“先前仅授你一个翰林院编修之职,实在委屈了你的才华。不如再升两级,让你担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你觉得如何?”
在翰林院里,侍讲学士的地位仅次于翰林学士,地位尊崇,非同小可。
而且,侍讲学士经常陪侍皇帝与储君左右,深受**信赖,身份极为特殊。
杨士奇受宠若惊,连忙说道:“臣多谢陛下厚爱!”
“熥儿对你颇为看重,我也对你抱有很大期待。”
老朱站起身,拉着他的手。
从他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这眼神就像一位慈爱的父亲望着心爱的孩子一样。
老朱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今后你要尽心尽力做事,不要辜负熥儿的信任,也不要让我失望。”
杨士奇感动万分,说道:“陛下和吴王殿下对我的知遇之恩,如山如海,我铭记于心,永生难忘。我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朱拍拍他的肩膀,道:“好!”
“有你这样的人辅佐熥儿,我就安心了。”
“我近日身体欠佳,食欲不佳,今日就不留你在宫中用膳了。”
杨士奇急忙跪下叩谢:“臣告退!”
随后,他恭敬地站起来,拱手弯腰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直到走出庭院,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
幸而此时正值深秋,他穿着不少衣物。
即便里面已经湿透,外面却看不出丝毫痕迹。
只有额头上和脸颊上的细密汗水,无法隐藏。
长舒一口气,他的心跳这才渐渐平稳下来。
昔日曾听同窗提及,**见了龙颜,凡人难免心生畏惧,难以自持。
杨士奇一直认为这是夸张之辞,不足为信。
今日亲身体会,才明白能凭一己之力夺取天下的**,有多么令人敬畏。
**之心深不可测,**之威更是难以揣度。
不过,这也因为是陛下私下召见,单独交谈。
加上还要替吴王出谋划策,达成目标,难度自然大大增加。
若是只在大殿上,随众人一起**,绝不会如此。
杨士奇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心中默默庆幸一句“幸好”。
杨士奇忽而想起了吴王殿下,竟能在皇帝面前从容自若,进退得宜,一举一动间便赢得皇帝的信任与肯定。
杨士奇起初并未对此感到惊讶,如今方知此事何等艰难。
心中对吴王殿下的敬仰之情,愈发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