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光秃,仅颌下胡须泛白,与脸上皱纹共同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即便如此,他依旧壮志未酬。
十年前与燕王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语,至今记忆犹新。
不曾想,今日竟从吴王殿下口中,平静地道出。
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此事甚为隐秘,除自身与燕王外,别无他人知晓。自身自是不能再言,燕王亦然。
眼前这位吴王,又是如何得知?
饶是道衍和尚修行已久,通晓三教,心性早已臻于化境,即便泰山压顶,亦能镇定自若,此刻也不免心神动摇。
脸上依旧镇定,唯有眼底波涛汹涌,欲向吴王追问缘由。
“头顶三尺有神明!”朱允熥说道,“你是修行之人,当知世上之事终难逃众人耳目。”
“你可以瞒过所有人一时,也能骗过部分人一世,却无法永远欺瞒所有人。”
姚广孝细细品味此言,合十施礼道:“殿下年少,却深谙此理,实乃天资非凡。”
“殿下指点,贫僧感激不尽。”
朱允熥略显好奇:“你难道就不惧吗?要知道此事若泄露,燕王叔必受重罚,至于你,便是天大的神通也难救了。”
“阿弥陀佛!”道衍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说道:“贫僧既入空门,当心无挂碍。”
“世间万象,皆为幻影。”
“一念起,一念灭!”
“万物皆有定数,生死自有轮回,此乃自然之律,又岂会因贪生怕死而改?”
朱允熥大笑:“你这话一半出自佛门,一半源于道家。”
“听说你也研习儒学,你向佛之心,看来并不笃定。”
姚广孝毫不在意:“三教原本同源,有何分别?”
朱允熥笑道:“你方才说不惧死亡,我不认同。”
“生死之间自有极大恐惧。”
“你从小研习阴阳之术,虽入佛门,学的却是治国安邦之法。”
“后又修儒,你所追求者,便是施展平生所学,不负此生。”
“可惜一直未能得偿所愿,年过半百,仍在等待良机。”
“若你现在离世,便再无机会完成心愿。”
“你心有所执,仍有牵挂。”
朱允熥一字一句说道:“你……怕……死!”
姚广孝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慈悲笑容。
他轻声说道:“贫僧现在确实怕死,但殿下不会取我性命,我又何必惧之?”
朱允熥微微一愣,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姚广孝淡然一笑:“若殿下欲置我于死地,就不会在圣上面前揭发我后再为我说情,此乃多余之举。”
“若殿下真想杀我,方才就不会把这个故事告诉我,而是直接讲给圣上听。”
朱允熥瞪了他一眼,无奈道:“妖僧就是妖僧,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不妨再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本王倒想听听。”
“殿下为何非要躺着与我交谈呢?”
姚广孝叹息道:“此处并无旁人,殿下可以不必再装病了。”
……
觉得隐瞒不过这位妖僧后,朱允熥从床上起身。
躺得太久确实不适,他借此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不明白的是,殿下为何一定要召我前来?”
道衍和尚带着一丝自嘲道:“我虽从小立志,但时光荏苒,至今一事无成。”
“才智未显于世,谋略难见于朝廷。”
“身为隐士,略懂佛法,兼修儒道。”
“吴王殿下如今贵为监国,以名利相诱,必能招揽天下贤才。”
“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把我从燕王身边带来?”
“要知道,我已投身燕王麾下,岂能再事二主?”
朱允熥冷哼一声:“燕王也是我大明的燕王,同侍一主,何来二主之说?”
“我知道你跟着燕王,是想有朝一日助他成就霸业。”
“你想试试自己所学的治世之道到底有多大用处。”
“不过。”他话锋一转,动作停下,看向道衍和尚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说道:“有我在,燕王还有机会吗?”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果断且自信。
姚广孝默默不语,良久,才摇头道:“殿下才华横溢,行事如天马行空,每每妙笔生花,令人意想不到,却又条理分明,浩然正大。”
“有殿下在一日,燕王绝无成功之可能。”
朱允熥冷声道:“我比燕王年轻整整十八岁。”
“若你愿随我,助我成就大业,自可施展平生所学,造福百姓,安定四方。”
“否则,不过是自寻死路。”
“在我面前,你就像一只蚂蚁,随手便可捏死。”
“你一心想要扶持燕王,以此报答他昔日的知遇之恩。”
“然而现在,你所策划的事情,本王已经完全知晓。”
“若你继续帮他,那不是报答他,而是害了他。”
“到了今天,燕王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过去的野心,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封疆大吏。”
“本王可以因为血缘关系,保他一生平安。”
“如果他还抱有幻想,妄图夺取大明江山,那就是自寻死路。”
“我留下他两个儿子在府里,也是为了救他。”
“希望他能幡然悔悟,改邪归正。”
姚广孝再次陷入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我还记得殿下当日朝堂上吟诵的那首诗。”
“这首诗气势磅礴,气势非凡。”
“最后的一句是‘数**人物,还看今朝’。”
“后来殿下又写下一副对联。”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副对联充满了怜惜百姓之心。”
“贫僧斗胆请问殿下,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殿下?”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刺向朱允熥,似乎要把他所有的表情都看透。
朱允熥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
“道衍啊道衍,你身为佛门**,整天念着阿弥陀佛,难道忘记了佛法说过的‘众生平等’?”
姚广孝满脸惊讶,实在无法相信“众生平等”这四个字会出自一位皇孙之口。
而这位皇孙,正是未来继承大明帝国的那个人。
大明未来的**。
朱允熥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继续说道:“你知道‘数**人物,还看今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姚广孝更加疑惑,这句话再简单不过了,难道还有别的含义?
“请吴王殿下指点!”道衍和尚严肃地说。
朱允熥从床上下来,语气坚定地说道:
“秦王凭借六代先祖的功绩统一六国。”
“汉武帝继承祖先基业,最终消灭匈奴。”
“唐太宗出身关陇贵族,历经四方征战,直到玄武**后才登上帝位。”
“宋太祖出身于军人家庭,多年征战建立功勋,直到黄桥**才穿上龙袍。”
“成吉思汗从小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生活困苦,但最终奋发图强,统一草原,威名远扬。”
三百零八
“他们的出身各异,有的尊贵,有的卑微,但最终他们都成就了震古烁今的大业,或者在鼎盛之际走向衰败。”
“就连当今圣上,我的祖父,也曾出身寒微,被士人瞧不起,不过是农家子弟。”
“最困窘的时候,他手里只有破碗和打狗棍,靠沿街乞讨度日。”
“而今他掌控着整个大明江山,财富遍布四海。”
“现在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多来自低微门第,淮西勋贵尤其如此。”
“然而富贵难以持久,天命也有限度,昔日的豪杰如今不过成了陈迹,过去的功绩也不值一提。”
“**霸业,**将军大臣,都有定数。”
“本王作‘数**人物,还看今朝’,既是自勉,也是期望。”
“以史为鉴,凡**英雄,其出身各不相同。”
“谁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人物,并无定规。”
“但芸芸众生中,总会有人崭露头角,书写**历史。”
“本王也许能成为其中之一,也许不能。”
“历史潮流,奔腾不息,非本王意愿所能左右。”
“顺应者兴,违逆者亡。”
“只是天命流转,时运变迁罢了。”
“唯有江山依旧,百姓犹存,**英雄,便存在于千千万万的民众之间。”
“政权可以更迭,王朝可以覆灭,唯有人民恒久永存。”
“只要有人民在,就总会有英雄**将相从中涌现。”
“人民才是这片天地真正的主宰,才是推动历史前行的力量。”
“死了一个**,死去便死了,后继者自会出现。”
“灭掉一个王朝,**便灭了,新王朝终将兴起。”
“唯有人民,传之无穷,毁之难尽。”
“天下因人民而建立,世界因人民而存在!”
“若无人民,一切皆无意义!”
“大浪淘沙,本王虽为皇孙,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员。”
“本王写:数**人物,还看今朝。”
“却没有写:数**人物,还看本王!”
“如今的**人物,究竟谁是,尚不知晓,但肯定会在千千万万的民众之中!”
“本王这样讲,你明白吗?”
“世间**,原本就是属于人民。”
“君王乃人民之君王!”
“将相乃人民之将相!”
“你是否仍认为这首诗和后面的对联相互矛盾?难道还要我明确告诉你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本王?”吴王说完这句话时,姚广孝神情呆滞地听着。那张向来平静如佛的脸庞此刻已满是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