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金陵残梦
隋文帝开皇十七年,建康城朱雀航头。
蔡佳轩负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熟悉的朱雀桥与乌衣巷,眼中泛起淡淡感慨。竹杖斜倚舱壁,杖头竹叶簌簌作响,竟与一百六十八年前他初遇王嘉馨时的江风别无二致。王嘉馨身着月白襦裙,外罩天水碧纱衣,腰间九龙剑穗随波轻晃,忽而开口:“自刘裕代晋至今,这建康城已换了三姓主人,唯有这秦淮河的水,还是当年的味道。”
他转头看她,见她眉心朱砂痣在暮色中晶莹如血,恰似当年广寒门檐下那个拾簪的少女。甲板上的铜灯被江风拂动,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恍惚间竟与记忆中的剪影重叠——那时他们被世家追杀,嘉馨身受重伤,得谢道韫相助才艰难北上,何曾想到再回故土时,已是证道散仙之身。
“嘉馨,你听。”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向对岸的画舫,“《玉树后庭花》的曲子,竟还在唱。”
画舫中飘来靡靡之音,歌女的嗓音婉转娇媚,唱的却是陈后主的亡国之曲。王嘉馨轻叹一声,袖中雌寒光剑轻轻震动,剑鞘上“寒光”二字映着水波,泛出幽幽金光。远处乌衣巷口,几个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正倚栏调笑,与当年嘲笑他们的身影重叠,却再也触不到他们心中半分涟漪。
二人弃舟登岸,信步走在朱雀桥上。青石板缝中长出的苔藓,比百年前更显苍翠,桥边垂柳的枝条扫过水面,惊起一尾红鲤。蔡佳轩望着水中倒影,见自己仍是二十岁的模样,不禁想起这些年在漠北、在长安见过的沧桑——当年的牧民早已化作黄土,宇文邕的北周也已湮灭在隋王朝的版图中,唯有他们,因证道散仙,容颜永驻。
“佳轩,你看王谢旧居。”王嘉馨停在一扇朱漆门前,门上“琅琊王氏”的匾额已有些褪色,“当年我们被围在太湖,就是从这样的朱门里传出诛杀令。如今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伸手轻抚门环,指尖凝出一道真气,竟将门上的积尘化作金粉,显出当年谢道韫题在门上的诗句:“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字迹历经百年风雨,此刻却清晰如昨。
“谢夫人的清谈破局,恍如隔日。”蔡佳轩轻声道,“她若泉下有知,见如今世家式微,不知该作何感慨。”
王嘉馨点头,忽见街角有个乞儿摔倒,忙上前扶起。孩子身上衣不蔽体,却在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竟是只修炼未成的狸花猫妖。她轻笑,指尖点在乞儿眉心,化作一朵莲花印记:“小友修行不易,何必要在这红尘中打滚?”
猫妖大惊,就地一滚现出原形,朝着二人连连作揖,转眼窜入巷中。蔡佳轩见状摇头笑到:“世易时移,当年江南三十六家世家能驱鬼役神,如今连猫妖都敢在朱雀桥边晃荡了。”
“正因世家失势,妖魔才敢作祟。”王嘉馨取出随身玉瓶,在井中汲水洒向街巷,“但有我们在,便容不得邪祟害人。”井水化作甘霖,落在乞儿聚集的破庙前,竟开出成片的莲花,映得暮色中的建康城宛如仙境。
戌时三刻,二人登上石头城。
长江水在脚下奔涌,夜航的船只点着灯笼,宛如繁星落江。蔡佳轩望着南岸的火光,想起第一卷中被世家追杀的血夜,那时的他拼尽全力只为保命,如今却能以俯瞰的姿态,笑看人间兴亡。
“刘裕代晋时,你我仓皇北逃,”他轻声道,“如今杨坚灭陈,天下一统,这轮回转得可真快。”
王嘉馨倚着城垛,雌剑出鞘三寸,剑气映得江面波光粼粼:“当年谢夫人说‘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如今才真正明白。世家也好,王朝也罢,不过是天道棋盘上的棋子。”
话音未落,天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金光,竟是泰山娘娘座下仙鹤衔着玉旨飞来。蔡佳轩挑眉:“这是为何?”
王嘉馨轻笑,伸手接过玉旨,见上面写着“天道圆满,速归紫府”八字,却将玉旨随手折成纸船放入江中:“我等已证散仙之道,何须受天庭拘束?”纸船在水面上漂了几步,忽然化作真船,载着岸边的乞儿驶向灯火通明的画舫。
“你呀,”蔡佳轩摇头失笑,“还是这般随性。”
她转头看他,眼中带着狡黠:“当年在广寒门捡簪花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这般逍遥?”
他望着她的眉眼,忽然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时只想着,能护你周全便好。却不知,护你周全的路上,竟走出了一条证道之路。”
江风送来画舫中的歌声,这次唱的却是民间小调:“沧海桑田几变迁,青竹剑气护华年。神仙本是凡人做,只问初心不问天......”
子时,二人回到船上。
蔡佳轩取出竹杖,在甲板上画了个太极图,杖头竹叶纷纷飘落,竟在图中聚成一片竹林。王嘉馨见状,挥动雌剑舞了个剑花,剑气所过之处,竹叶化作萤火虫,照亮了整个江面。
“还记得在清溪九曲悟剑的日子么?”她轻声问,“那时你说,剑气要像竹林一样,虽柔却韧,虽弯不折。”
他点头,竹杖轻点水面,竟在江上搭起一座竹桥,桥的尽头是当年他们暂避追杀的剡溪舟。光影流转间,舟中浮现出两个身影——十六岁的蔡佳轩与王嘉馨,正相依着看雨打芭蕉。
“原来执念太深,反成心魔。”蔡佳轩望着幻影,忽然领悟,“当我们不再执着于‘逃’与‘战’,方能真正超脱。”
王嘉馨袖中剑穗飞出,缠上竹桥栏杆,化作金丝灯笼:“就像这竹杖,从降熊罴到润苍生,早已不是杀人利器,而是济世法宝。”
幻影中的少年忽然转头,朝他们微笑,继而化作光点消散。蔡佳轩握住她的手,竹杖化作祥云,载着二人飞向天际。下方的建康城渐渐缩小,秦淮河如一条玉带,缠绕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古都。
“嘉馨,”他望着漫天星斗,“你说这世间最长久的,是什么?”
她靠在他肩头,看北斗七星在云中时隐时现:“不是星辰,不是江海,是人心底的慈悲与执着。就像我们走过的路——”她指着下方的长江,“水还是当年的水,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但慈悲心、逍遥意,从未改变。”
祥云掠过乌衣巷,巷口的老槐树忽然沙沙作响,似在送别这对历经轮回的神仙眷侣。蔡佳轩轻笑,挥袖洒出一片金光,落在王氏旧居的匾额上,化作四个大字:“慈悲为门”。
从此后,这扇朱门不再是世家的壁垒,而是穷苦人求告的善门。
楔子·漠北星垂
隋文帝仁寿元年,漠北草原星河璀璨。
蔡佳轩与王嘉馨并肩坐在沙丘上,看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南方。竹杖插在沙中,杖头竹叶垂落,宛如一位老者在低头沉思。王嘉馨取出雌雄寒光剑,双剑相击,龙吟声惊起几只夜枭,却在触及二人周身时,化作柔和的星光。
“自开皇十七年离开建康,转眼又是五年。”蔡佳轩望着银河,“那文帝杨坚已垂垂老矣,他的太子软弱无能,晋王杨广又野心勃勃,怕这人间,怕又要换新主了。”
她点头,袖中剑穗轻轻摆动,竟在沙地上画出二十八宿的星图:“你我证道散仙,可超脱生死,却终究放不下这人间烟火。”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牧民的惊呼。二人望去,见三颗流星划破夜空,坠落在草原深处,激起冲天火光。蔡佳轩皱眉,握住竹杖站起身:“走,去看看。”
三人赶到坠星处,见黄沙被灼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坑中躺着三个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枚刻有“周”字的玉佩。王嘉馨指尖凝出莲花印记,轻轻点在其中一人眉心,那人忽然咳嗽着醒来,望着二人惊呼:“神仙!真的是神仙!”
“你们是何人?”蔡佳轩扶他坐起,“为何会从天上坠落?”
那人颤抖着取出怀中竹简,上面竟写着“大周正统,天命所归”八字:“我等乃北周皇室后裔,奉先皇遗命,携带传国玉玺逃亡,却遭杨坚追兵围杀,情急之下......”他望着天际,眼中闪过迷茫,“不知为何竟从云端坠落至此。”
王嘉馨与蔡佳轩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当年他们助宇文邕统一北方,却没想到北周灭亡后,竟还有皇室后裔在人间挣扎。她轻叹一声,袖中飞出九龙剑穗,化作金丝为伤者止血:“北周气数已尽,你们又何必执着于复国?”
伤者摇头,眼中泛起泪光:“非是执着,只是......”他指着胸前玉佩,“这是先皇亲手所刻,若丢了,便是丢了祖宗颜面。”
蔡佳轩沉默片刻,取过竹简在沙地上画了个太极图:“所谓正统,不在玉玺,不在国号,而在民心。”他望向远处的毡帐,牧民们正举着火把赶来,“你们看,真正的天命,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而非让他们为了一家一姓的兴衰流血。”
伤者望着牧民们关切的眼神,忽然泣不成声。王嘉馨取出玉瓶,倒出几滴灵泉喂他喝下,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去做个普通人吧,”她轻声道,“把玉玺埋在这草原深处,让它化作滋养牧草的泥土。”
当夜,二人回到沙丘,见竹杖周围竟长满了荧光草,在风中轻轻摇曳。王嘉馨伸手摘下一株,草叶在她掌心化作一颗露珠,映出银河的倒影。
“夫君,你说宇文邕若泉下有知,会怪我们劝他的后裔放弃复国么?”她轻声问。
他摇头,竹杖轻点地面,竟在沙地上映出宇文邕的身影——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正站在龙首原上俯瞰山河。“他是个明白人,”蔡佳轩道,“当年他曾劝我们隐姓埋名,便是知道王朝兴衰乃天道轮回,非人力可改。”
王嘉馨望着露珠中的银河,忽然轻笑:“你我历经乱世三朝三代,从世家恩怨到王朝更迭,如今又见证了北周后裔的抉择,倒像是天道故意让我们看尽人间执着。”
“执着未必是错,”蔡佳轩握住她的手,“但若执着于虚妄,便是画地为牢。就像当年的王氏——”他望向南方,“他们执着于门第,却忘了人心才是根本。”
忽然有流星划过天际,拖出长长的尾光。王嘉馨指着流星:“你看,连星星都在奔忙,想要照亮什么。”
他点头,竹杖化作一道光柱射向星空,竟将几颗暗淡的星辰重新点亮:“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星河中,守住自己的光芒。”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二人踏上新的旅程。
蔡佳轩回首望去,见那几个北周后裔已混入牧民之中,正帮着搭建新的毡帐。王嘉馨的九龙剑穗在风中飘扬,忽然化作一只青鸟,衔来几粒草种撒向草原,转眼便长出成片的荧光草。
“还记得在终南山得禅机时的莲花么?”她轻声道,“如今才明白,莲花之所以洁净,不是因为远离淤泥,而是因为淤泥滋养了它。”
他转头看她,晨光中,她眉心的朱砂痣与天际的启明星相互辉映,竟比任何星辰都要璀璨。竹杖在手中轻轻震动,杖头竹叶上凝结的露珠,映出整个漠北草原的轮廓。
“嘉馨,”他忽然笑道,“我们证的这散仙之道,该叫什么名字?”
她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朝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叫‘沧海逍遥’吧——历经沧海桑田,方知逍遥真意,不在飞升,不在长生,而在与你并肩,看尽人间烟火。”
话音未落,草原上忽然响起牧民的歌声,唱的正是他们这些年的传说:“竹杖点地泉眼开,剑气成雨洗尘埃。双影凌波江上过,逍遥不必问蓬莱......”
蔡佳轩挽起她的手,竹杖化作祥云,载着二人飞向朝阳。身后的荧光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他们送行。所谓超脱,非是远离尘世,而是心若莲花,身在红尘而不染尘埃。
星河轮转,沧海桑田,唯有他们的身影,永远定格在这人间最鲜活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