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霜重如雪。
白泽负手立于官道旁,身后站着侯七、老赵等一队螭吻军老兵。
众人沉默不语,只有战马偶尔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令牌收好。\"白泽拍了拍李当归的行囊,低声道,\"花生大士若问起极北之事,只说风雪,莫提其他。\"
李当归点头,灰白的眸子扫过众人:\"保重。\"
侯七突然上前,狠狠抱了他一下:\"臭小子,这次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老赵抹了把脸,把一包药饼塞给他:\"路上吃,加了甘草……甜的。\"
李当归翻身上马,勒缰环顾。
官道尽头,城墙之上,那抹熟悉的玄甲身影却已不在烽火台边。
\"走吧。\"白泽轻拍马臀,\"十天不等人。\"
骏马扬蹄,李当归最后望了一眼城墙。
“我定当归来。”——既是承诺,也是誓言。
紫金关外,宁芙立于北崖之上。
远处平原,一道黑色巨兽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迷蒙的雪雾当中。
李当归回到白虎城后,没有先去找花生大士,而是先去了西城。
推开百草堂的木门时,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当归站在门口,恍惚了一瞬。
大姐李灵芝正在柜台前拨弄算盘,眉头微蹙,像是在核对账目。
二姐李朱砂蹲在院角,手持铜碾,将朱砂研磨成细粉,红雾微微飘散。
青鸢姑娘坐在廊下擦拭长剑,剑锋映着晨光,雪亮如霜。
阿朵背对着门,踮脚在晒药架上翻动新采的夜荧草,发梢沾着晨露。
一切如常,仿佛他从未离开。
\"……当归?\"
最先发现他的是李灵芝。她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
下一秒,李当归就被二姐李朱砂抱住了。
\"臭小子!\"李朱砂一拳捶在他肩上,眼眶通红,\"还知道回来!\"
青鸢没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那些金纹时,眉头微微一皱。
阿朵站在原地没动,但手中的药筛微微发抖,筛孔里漏下的药粉像一场金色的雪。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的眼睛……\"
李朱砂第一个发现异样。
她猛地捧住李当归的脸,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睑,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回事?\"她声音发颤,\"怎么变成这种颜色?\"
李当归的瞳孔不再是常见的深褐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北之地特有的灰白,像是被风雪洗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冷冽的微光。
青鸢的剑\"锵\"地出鞘半寸:\"俱卢族的巫术?\"
大姐李灵芝没说话,只是快步取来铜镜,递到李当归面前。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确实已和当初离开时大不相同——肤色被北地的寒风磨砺得粗粝,眉骨处隐约可见霜冻留下的浅痕,而那双灰白的眼睛……
阿朵站在药架旁,手中的药碾\"咚\"地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目光死死盯着李当归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阿朵?\"李灵芝担忧地唤她。
可阿朵却像是没听见。
她一步步走近李当归,手指颤抖着抬起,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不敢触碰。
李当归一怔。
阿朵的指尖终于落在他的眼角,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纹路——像是被冰晶割裂的痕迹。
\"这个纹路……\"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只有修炼过‘雨步’的人才会有。\"
夜深时,李当归坐在后院石阶上,看着阿朵独自晾晒药材。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偶尔会停下,望向北方的夜空。
那里有极光隐约浮动,像一抹遥远的召唤。
\"想她了?\"李当归突然开口。
阿朵的手一颤,药筐差点翻倒。
\"……谁?\"
\"云苓。\"
这个名字像一把刀,剖开了阿朵精心维持的平静。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冷静:\"她还好吗?\"
\"很好。\"李当归轻声道。
阿朵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可眼底的光却更黯了:\"那就好。\"
夜风吹过,李当归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金石珠子——正是云苓当初给他的。
阿朵猛地抬头,泪水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李当归又从贴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卷用蓝线捆扎的羊皮,递给阿朵。
\"这是她给你的信。\"
阿朵的指尖在接触到羊皮卷的瞬间就认出了材质。
羊皮卷轴上的字迹被水渍晕开过,又冻成了冰。
而捆扎的蓝线……是她十五岁那年送给云苓的发绳。
她死死攥着卷轴,掌心被勒出深痕。
展开的羊皮上,字迹凌厉如刀刻:
“朵丽雅:
北麓第三营地的夜荧草今年开得极好,我按你教的方法晒干研磨,治好了十七个孩子的咳血症......我等你,无论多久。”
阿朵的眼泪砸在羊皮上,立刻冻成细小的冰珠。
她太熟悉云苓的笔迹——那些突然中断的句子,是被剧痛打断的颤抖。
厢房里,李灵芝将熬好的安神汤放在阿朵床头。
\"加了茯苓。\"她轻声说,\"能睡得好些。\"
阿朵盯着汤碗里晃动的月光,突然开口:\"大姐……你说,人真的能找到真正的归宿吗?\"
李灵芝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温暖干燥:\"就像当归那小子——他去了极北,染了风霜,可最后不还是回来了?\"
窗外,李当归正仰头望着城墙方向——那里有一盏孤灯,彻夜不熄。
而在百里外的俱卢营地,云苓也站在帐外,手中紧握着一朵褪色的兰花。
清晨的百草堂后院,药香混着晨露的气息。
李当归坐在石阶上,灰白的眸子望着正在晾晒草药的阿朵。
她动作熟练,却比往日沉默。
\"阿朵。\"他忽然开口,\"如果有机会……能让白虎城和俱卢、般度共同生活,你会怎么做?\"
阿朵的手顿了一下,夜荧草的叶片从指缝间滑落。
\"……什么意思?\"她没回头,声音很低。
李当归站起身,走到她身旁:\"我想去见城主之手,谈一条生路。不是征服,不是臣服,而是共存。\"
阿朵终于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认真的?\"
\"是。\"他点头,\"但这条路很难走。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你愿意和我一起争取吗?\"
阿朵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在俱卢族施展唤雨术,也曾在白虎城研磨药粉。她曾是雨女,如今是药师。
\"我……\"她的声音有些哑,\"已经是族中的叛徒了。\"
\"可你也是最了解两方的人。\"李当归轻声说,\"你知道俱卢族并非天生好战,也知道白虎城并非铁石心肠。\"
阿朵攥紧了手中的草药筐,指节发白:\"就算我愿意,他们呢?白虎城会接受一个'蛮族叛徒'的谏言?般度族会听一个'叛逃雨女'的劝说?\"
李当归没有急着反驳,而是缓缓开口。
“如果是阿尔盖布带领俱卢族人走向和平呢?”
阿朵的呼吸微微急促。
\"你说什么?……阿尔盖布?!那只是传说中的预言罢了。\"
“现在俱卢族有半数人都认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阿尔盖布。”
阿朵手中的铜药碾\"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晒干的夜荧草碎末溅起,在晨光中像金色的雪。
“吾血即汝血!”李当归突然用俱卢语说出了几个古老文字,那低沉的嗓音让阿朵觉得仿佛是在和百年前的祖先对话。
她死死盯着李当归,嘴唇微微发抖,仿佛他说出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道劈碎她所有认知的雷。
\"你……\"她的声音绷得极紧,像是稍一用力就会断裂,\"你?\"
李当归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灰白的眸子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吾便是阿尔盖布。\"
\"不可能……\"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晒药架,李当归向前一步想扶她,却被她猛地拍开手。
\"别碰我!\"阿朵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你知道阿尔盖布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在骗我!你明明是个南方人!\"
\"你不可能是阿尔盖布。\"阿朵摇头,声音里带着固执的抗拒,\"预言里说的很清楚——预言之子必须是'生于极北、长于风雪'的俱卢血脉。而你……\"
她盯着李当归的脸,试图从中找出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白虎城药师的影子。
\"——而我是什么?\"李当归忽然反问。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阿朵一怔。
\"阿朵,你看我。\"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掠过自己灰白的眼眸、霜纹隐现的眉骨,最后停在早已被北风磨砺得粗粗的脖颈线条上,\"现在的我……到底像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阿朵的呼吸微微一滞。
眼前的男人披着素白长袍,乍看仍是旧时模样,可当他站在光下时——
眼眸灰白如冻雾,瞳孔边缘泛着北方人特有的冰蓝光晕;
姿态不再是药师的谦和,而是带着影狩骑士特有的凌厉与沉稳;
连呼吸时呵出的白雾都比旁人更久不散,仿佛肺腑里藏着风雪;
最惊人的是当他转身时,投在地上的影子竟隐约呈现出六足影狩的轮廓——这是被极北之地彻底认可的象征。
风雪早已刻进他的骨,极北的烙印比血脉更深刻。
\"可……血脉不会变。\"阿朵仍在挣扎,\"俱卢族的预言怎么可能应验在外族人身上?\"
\"大祭司亲口说过——\"李当归系回束带,\"风雪认你不认血。\"
阿朵如遭雷击——就连大祭司也...
\"……好。\"她终于抬起头,单手握拳放在胸前,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坚定,\"我追随你的脚步。\"
晨光透过药架的缝隙洒落,百草堂内弥漫着甘草与茯苓的苦涩香气。
李灵芝将两包精心捆好的药囊塞进李当归和阿朵的行囊里,指尖微微发抖。
一包是解毒散,一包是安神茶——和当年李当归第一次离家时一模一样。
\"路上小心。\"她声音很轻,像是怕说重了就会惊散这一刻,\"记得……常捎信回来。\"
李朱砂背对着众人,用力捣着药碾,铜臼发出\"咚咚\"的闷响,掩盖了她吸鼻子的声音。
直到阿朵走到她身后,轻轻按住她的肩。
\"二姐,夜荧草要磨过头了。\"
李朱砂猛地转身,眼眶通红,却倔强地瞪着阿朵:\"谁是你二姐!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可她骂完,却从怀里掏出一对绣着螭吻纹的护腕,粗暴地塞进阿朵手里:\"阿朵,不能不走吗?\"
青鸢抱剑倚在门边,冷峻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直到李当归走到她面前,她才突然开口:
\"活着回来。\"
简短的四个字,却比任何挽留都沉重。
李当归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药符——那是百草堂代代相传的镇堂之物。
\"替我照顾好姐姐。\"他放在青鸢掌心,\"等我回来,再亲手挂回正堂。\"
青鸢收拢手指,玉符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院门外,两匹骏马已在等候。
李灵芝突然追出来,抓住李当归的手腕:\"当归!\"
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颤抖着理了理他的衣领:\"……别饿着自己。\"
李当归俯身抱住她,闻到大姐发间熟悉的药香。
他想起十岁那年发烧,李灵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守在他床前,熬药的手被烫得满是水泡。
\"姐,我会带和平回来。\"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然后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马蹄缓缓离开百草堂时,阿朵突然回望——
李朱砂终于扔了药杵,蹲在地上肩膀剧烈抖动;
青鸢的剑穗在风中狂舞,像一只挣不脱的囚鸟;
李灵芝站在门口,晨光为她镀上金边,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马蹄碾过青石板,将百草堂的轮廓渐渐推远。
李当归灰白的眼眸映着朝阳,忽然低声道:
\"你知道吗?大姐从来不说'别死'。\"
阿朵攥紧螭吻护腕:\"那她说什么?\"
\"她说——\"李当归微笑,\"'记得吃饭'。\"
有些飞鸟终究是留不住,它们的羽翼太过光辉,当它们飞走时,你只能由衷的祝贺它们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