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儿子的电话像一粒火星，落进我们干燥已久的生活。
\"张教授明天下午三点到深圳，\"我挂掉电话，发现美琪正用易拉罐拉环在台灯下晃出彩虹，\"说是要谈南头古城的改造项目。\"
美琪的手指突然僵住，拉环\"叮\"地掉在茶几上。\"南头古城？\"她声音发紧，\"那个投资五个亿的政府工程？\"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我们连正经办公室都没有，怎么接政府项目？窗外雨更大了，阳台的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雨水趁机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不规则的图形。
第二天，我们在星巴克见到了张教授。他比想象中年轻，亚麻衬衫配牛仔裤，手腕上却戴着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周老师说你们很特别。\"张教授搅动着美式咖啡，目光扫过美琪手绘的教师公寓改造图，\"但政府项目需要一级资质。\"
我后背渗出冷汗。我们连营业执照都是上周才办下来的。
\"不过...\"张教授突然指向图纸某个角落，\"这个天井改造很有想法。你们懂岭南建筑？\"
美琪的睫毛颤了颤。我知道她想起什么——她父亲生前是岭南建筑研究所的。
\"我...\"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小时候看过些资料。\"
张教授眼睛一亮，递来名片：\"下周三有个小型比稿会，如果你们能拿出完整方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资质可以特批。\"
回家的地铁上，美琪异常安静。当列车穿过隧道时，车窗突然变成镜子，我看见她脸上有泪痕。
\"怎么了？\"我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摇摇头，转向窗外飞驰的黑暗。直到出站时，她才轻声说：\"张教授戴的那款表...王总也有。\"
当晚，我们在二手市场淘来的制图板前熬到凌晨。美琪画着画着突然扔下笔：\"我们不可能赢的！那些大公司有整个设计团队...\"
我正想安慰她，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市三医院\"，美琪的脸色瞬间惨白。
\"妈？\"她接起电话的手指在发抖，\"...什么时候的事？...好，我明天过来。\"
电话挂断后，她像被抽走骨头般滑坐在地。\"我妈...突发脑溢血。\"她盯着自己指甲上的划痕，\"护工说...她一直喊我名字。\"
我这才知道，美琪每月都偷偷给住在疗养院的母亲汇钱，却三年没去见过她。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市三院走廊见到了护工刘阿姨。她见到美琪就红了眼眶：\"林小姐，你妈妈枕头下...全是你的照片。\"
病房里，仪器\"滴滴\"响着。床上的女人比实际年龄苍老二十岁，左脸因中风有些歪斜。美琪站在门口，像被钉住了。
\"去吧。\"我轻轻推她。
她机械地走到床边，却不看母亲的脸，只是盯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两滴...
\"美琪...\"母亲突然睁开眼，歪斜的嘴角抽动着，\"箱...箱子...\"
刘阿姨连忙从柜子里取出个饼干铁盒。里面是泛黄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建筑模型前笑，那是童年的美琪和她父亲。
美琪像被烫到般后退两步，铁盒\"咣当\"掉在地上，散落出几张汇款单。我捡起来，发现每张备注栏都写着\"对不起\"。
\"你...一直知道是我？\"美琪声音嘶哑。
母亲努力想抬手，最终只是动了动手指：\"你...生日...10月...17...\"
美琪突然冲出了病房。我在消防通道找到她时，她正用拳头捶打墙壁，指节已经渗血。
\"她记得...\"美琪哽咽着，\"她记得我生日...\"
我抱住她颤抖的身体，闻到医院消毒水混着她头发上的茉莉花香。窗外木棉花被风吹落，轻轻砸在窗台上。
回程的出租车上，美琪一直看着手机。突然她抓住我手臂：\"王总助理刚加我微信。\"
我心头一紧：\"别理他。\"
\"他说...\"美琪盯着屏幕，\"王总查到我们接洽政府项目，要曝光我的'黑历史'。\"她苦笑，\"说我这种当过小三的，不配做文化项目。\"
我抢过手机要拉黑，却发现对方发来一张照片——年轻的美琪穿着性感睡衣，在王总怀里比耶。拍摄地点明显是酒店。
\"删掉！\"美琪尖叫着来抢手机，出租车猛地急刹，我们撞在前座上。司机骂了句脏话，后视镜里，我看见美琪眼中的自己碎成了千万片。
那晚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像隔着银河。凌晨三点，我感觉到她轻手轻脚下床。从眼缝里看见她对着化妆镜涂口红，就像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去哪？\"我突然出声。
她肩膀一抖，口红划到脸颊：\"...见王总。\"
我跳起来拦在门前：\"不行！\"
\"我必须去！\"她眼中燃着我从未见过的火焰，\"他手上有我们施工时的照片，说我们违规改造承重墙...会害你坐牢的！\"
我这才明白她的恐惧。上周我们确实为周老师朋友拆了道墙，虽然确认过不是承重墙...
\"我去。\"我抓起外套，\"你留着画方案。\"
她死死拽住我衣角：\"你不知道他多可怕...他会...\"
\"美琪。\"我捧住她满是泪水的脸，\"记得吗？我们是合伙人。\"
最终我们谁也没去。天亮时，手机弹出新闻：《知名地产商王某涉嫌行贿被带走调查》。配图是王总被押上警车的背影。
美琪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然后默默去卫生间吐了。
距离比稿只剩五天，我们却像两具行尸走肉。美琪白天拼命画图，晚上去医院守着母亲。有次我送饭去病房，看见她趴在母亲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针管——她在学着给母亲打针。
比稿前一晚，美琪突然问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妈醒了却认不出我怎么办？\"
我正修改ppt，闻言转身，看见她站在阳台边。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上银边，夜风吹起她的睡裙，像朵随时会飘走的云。
\"不会的。\"我走过去环住她，\"母亲永远不会忘记孩子。\"
她转过身，把脸埋在我肩上。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进t恤。\"爽朗，\"她闷闷地说，\"明天结束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比稿现场比想象中简陋。张教授和五位评委坐在南头古城的老祠堂里，投影仪挂在百年木雕上。前面三家公司的方案都很专业，轮到我们时，我的手心全是汗。
\"各位老师好。\"美琪的声音异常清晰，\"我们的主题是'记忆的容器'...\"
她展示了父亲遗留的岭南建筑研究笔记，那些发黄的纸页上满是铅笔草图。当讲到如何将古城墙碎片嵌入新建筑时，张教授突然坐直了身体。
\"这个想法...\"他打断道，\"来自哪里？\"
美琪停顿片刻：\"来自我父亲。他研究显示，岭南建筑的灵魂在于...\"她的声音越来越稳，\"在旧物中看见时间。\"
结束后，张教授单独留下我们。\"方案很好，\"他推推眼镜，\"但有个问题——你们真的只是小工作室？\"
我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出我们实力不足了？
\"我的意思是，\"张教授递来一份合同，\"这种水平不该埋没。愿意成为我们深圳分部的合作团队吗？\"
走出祠堂时，夕阳正照在古城墙上。美琪突然拉着我狂奔起来，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下。
\"去哪？\"我撑着膝盖问。
她眼睛亮得惊人：\"带你看我爸爸！\"
我们转了三趟公交，来到龙岗郊外的墓园。美琪在某个简朴的墓碑前跪下，轻轻放上一支木棉花。
\"爸，\"她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这是爽朗，我...未婚夫。\"
我震惊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词。
\"还有，\"她继续对墓碑说，\"我原谅妈妈了。\"说完这句话，她像被抽走所有力气，靠在我身上小声啜泣。
暮色四合时，我们牵着手走下山。美琪突然说：\"其实王总...没碰过我。\"
我一愣。
\"那张照片是摆拍。\"她踢着路上的石子，\"他不行，找女人只是为了装点门面。我那时太傻...\"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的茧子摩擦着我的皮肤。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回到医院时，刘阿姨惊喜地迎上来：\"林小姐！你妈妈刚才睁眼了！还问'美琪吃饭没'！\"
美琪愣在原地，然后像个小女孩般哭着跑向病房。我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掏出兜里的易拉罐拉环。金属已经被摸得发亮，在灯光下闪着微弱但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