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车上相遇后,时降停再也没能见到江余。
他被迫寄居在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躯壳里,透过别人的眼睛窥探这个世界。
这让他恨得发狂。
魂体无法长久停留人间,他不得不每隔几天就返回黑木森林“充电”。每次恢复后,又立刻附身新的宿主,继续在茫茫人海中搜寻那个身影。
半年了。
他飘过无数街道、商场、学校,像一缕执拗的游魂,固执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找到了江余的学校,并附身在一个同班同学身上。这次很幸运——江余的同桌邪念深重,时降停轻而易举就寄生了这具身体。
现在,他能近距离观察江余了。
近到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近到能听见他写字时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以前我教你学习,你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我不在了,你倒是认真了?”时降停语气不明。
可他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无人回应。
江余坐在窗边,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时降停凑近他的试卷,一行行看下来,忽然意识到——
啊,他忘了。
江余已经不是十四岁了。
这些题……他甚至看不懂。
他已经没资格评判江余的对错了。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尽管鬼魂早已没有心跳。
他沉默地坐下来,像生前那样,陪江余听课。
可这些知识,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下课铃响,江余疲惫地趴下睡觉,眼下乌青明显。时降停凝视着他裸露的后颈,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真想掐上去。
让他也尝尝窒息的滋味。
突然,他附身的同桌动了。时降停以为这人要离开,正烦躁时,却看见——
同桌的手,悄悄伸进了江余的课桌。
时降停眼神骤冷,猛地伸手想拧断他的脖子,却抓了个空。
他忘了,现在的自己,连触碰活人都做不到。
弱…太弱了!
“找死……”他盯着同桌课本上的名字,眼底翻涌着杀意,默默记仇。
同桌趁着江余睡觉,摸出一个黑色丝绒盒子,显然价值不菲。他得意地咧嘴一笑,却不慎碰掉了一个笔记本——
“砰!”
江余被惊醒,猛地抬头,正对上同桌慌乱的脸。
地上摊开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时降停】
【时降停】
【时降停】
那个名字像一团漆黑的乱麻,扭曲纠缠,触目惊心地铺满整页纸。
时降停的瞳孔骤然收缩,漆黑的眼底燃起一簇疯狂的火苗。
阿余……阿余……
你还记得我啊……
狂喜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可下一秒,又被更深的怨恨撕裂——
既然这么想我,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
“砰!”
江余猛地一拳砸在同桌脸上,怒红了眼。“谁准你碰我东西的?!”
同桌踉跄着后退,捂着脸咒骂:“疯了吧你!不就是想看看你藏了什么好东西,至于吗?江家就养出你这种没教养的野小子?”
两人扭打在一起,课桌翻倒,书本散落一地。
时降停浑身战栗,猩红的眼底翻涌着病态的愉悦。他的阿余会打架了……再也不是那个被欺负只会哭的小可怜了。
没人懂他的这个扭曲心态。
咔嚓——
黑色盒子摔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那是一只萤火虫标本。
透明的翅翼下嵌着一颗翠绿晶石,在阳光下流转着生命般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起。
江余瞪大眼睛,扑过去想护住它,却被恼羞成怒的同桌一脚踩碎!
“装什么装!不过是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孤儿!要不是江家施舍,你也配进这所贵族学校?走在大街上,本少爷都懒得赏你一眼!”
“你以为你越上阶级层了吗?孤儿就是孤儿!随便就能抛弃的人——”
……
时降停被困在同桌体内,眼睁睁看着江余跪坐在碎片前。多讽刺——施暴者的眼眶里,正盛着他的视线。
好似,他也在跟着一起欺负。
后来,这件事闹到了校长室,同桌被勒令退学,江家索要了三百万赔偿,江余被按着签了和解书。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那只再也拼不回的萤火虫。
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
日复一日,时降停不断更换着寄生的躯壳,像影子般无声地窥探着江余的一切。同学、老师、路人……他透过无数双眼睛,将江余的生活一寸寸剥开,咀嚼,吞咽。
江余没有秘密。
——也不允许有秘密。
时降停的生命被切割成两个执着的坐标:阴冷的黑木森林,还有江余的身边。
他不知疲倦地往返于两地,贪婪地攫取着江余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看见江余上课走神时,笔尖无意识地在课本上写下“时降”,又在惊醒后狠狠撕碎纸张;
他看见江余写作文时,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组合成那三个字的词语;
他看见江余在人群中聊天,却在听到相似的名字时瞬间僵硬的指尖。
时降停的恨意在胸腔里发酵,恨,恨极了!
你的一幕幕,我都看在眼里。
可你怎么敢……
怎么敢装作与我无关?
你怎么敢抹杀我的存在!
当能力逐渐复苏,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夜入侵阿余的梦境。那些精心编织的噩梦里,少年反复经历着同一个场景——颤抖的双手、喷溅的鲜血,和时降停破碎的笑。
“别恨我…时降停…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发出痛苦的呜咽,而隐没在黑暗中的窥视者终于露出微笑。
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要你永远记得,是你亲手把我们钉在这个轮回里。
让你一辈子活在“杀死我”的阴影当中,直到死亡。
渐渐地,江余的精神开始崩裂。他像收集拼图一般寻找着与“时降停”相似的碎片:肖似的眉骨,相近的语气,甚至只是一个相似的眼神。
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依然甘之如饴。
寻找一个能够替代时降停陪伴的人。
多讽刺啊——他疯狂逃离的梦魇,竟成了唯一能填补空洞的慰藉。
时降停冷眼旁观着这场荒诞剧,时而附身在那些替身身上,陪阿余走过黄昏的操场,分享不同的话题。
一直透过替代品的视线,陪你吃饭、散步、聊天。
你看,我从未离开。
可你接触的每一具躯壳,都不是我。
你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我。
让我怎么不恨你。
每到夜里,时降停都会在深夜的床头静静望着他
苍白的手指虚虚描摹着熟睡者的轮廓。少年在梦魇中蹙眉时,阴影里便传来愉悦的叹息:“睡得不安吗?可我心情很好呢。”
这场漫长的凌迟持续到江余二十四岁。
当时降停终于能彻底掌控人类躯体时,他对着镜子露出第一个真实的微笑。
他早已按捺不住。
真正的重逢,不该再隔着别人的眼睛、别人的躯壳。
阿余最近加入的那个小团体让他根本丧失了主动权——尤其是那个叫李程的探险爱好者,总带着他们去些危险的地方探险。
时降停轻轻勾起嘴角,便伺机而动。
他操控着几具傀儡般的身体,在网络上精心编织线索:一则关于黑木森林的诡异传说,几张模糊不清的珍稀植物照片,还有刻意泄露的“探险家论坛”私聊记录。
不出多久,李程果然上钩了。
看着阿余被半推半拽地答应同行时,时降停嘴角都压不下去。
多完美啊。
这场以重逢为名的局,终于要收网了。
我的阿余在外面太久了,也该回到我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