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照影
暮色染透窗纸时,陈云卿盯着案头那套猩红喜服。烛火将金线刺绣映得忽明忽暗,衣襟处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铜镜突然发出\"咔哒\"轻响,他转头望去,镜面正渗出细密的水珠。
\"公子当真是陈家人?\"
苏挽月的声音从镜中飘出,带着冰碴相撞的脆响。陈云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喜服披在身上,袖口金线刺得腕间发痒。他慌忙扯下外袍,绸缎撕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铜镜泛起涟漪,女鬼的身影清晰了些。她倚在镜中雕花床栏上,白骨指尖缠绕着几缕青丝:\"当年陈家为续香火,在祖坟种下七煞锁魂阵。每代长子弱冠之时,便要迎娶阴年阴月生的女子...\"
话音未落,客栈木窗突然被狂风吹开。陈云卿冲到窗前,却见长街尽头飘来盏盏白灯笼。提灯人皆着素衣,纸钱如雪片纷飞,送葬队伍正朝着客栈方向移动。走在最前头的纸扎童男童女,腮红艳得像是用血涂的。
\"他们来接你了。\"苏挽月的声音陡然凄厉,\"快把铜镜对准门口!\"
陈云卿抓起铜镜的瞬间,房门轰然洞开。阴风裹着纸钱灌入屋内,送葬队伍最前头的纸人突然咧开鲜红的嘴。书生将铜镜举到面前,镜面青光暴涨,照出纸人皮下蠕动的蛆虫。
凄厉的哭嚎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纸人们齐刷刷转头,用空洞的眼眶\"望\"向铜镜。苏挽月从镜中探出半截身子,红衣翻涌如血浪,十指暴涨的指甲刺穿最前排纸人的胸膛。
陈云卿趁机冲向楼梯,却在转角撞见店小二。那人脖颈以诡异的角度后仰,青紫的舌头垂到胸口,手中托盘上的酒壶正往外渗着黑血。书生举起铜镜,照见店小二后脑勺贴着张黄符,朱砂画的咒文已经褪成暗褐色。
\"客官...您的...断头酒...\"店小二每说一个字,喉管就喷出大股黑水。
铜镜突然变得滚烫,苏挽月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闭气!\"陈云卿屏住呼吸的刹那,黑水在脚边腐蚀出焦黑的坑洞。他翻身滚下楼梯,听见头顶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店小二的脑袋像熟透的瓜果般炸开,脑浆溅在楼梯扶手上滋滋作响。
客栈大堂已变成灵堂模样。白幡低垂,正中停着口描金漆棺,棺盖微微错开条缝。陈云卿想要绕开,棺材里突然伸出只枯手,指节上套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他再熟悉不过——昨夜在废墟中找到的檀木匣里,就放着同样款式的戒指。
\"父亲...\"这声呼唤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陈云卿浑身剧震,零碎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雕花拔步床上垂下的药帘、紫檀木轮椅碾过青砖的声响、还有浸在药汤里的苍白手腕...
棺盖轰然掀飞,腐臭味扑面而来。棺中尸体穿着朝服,半边脸爬满尸斑,另半边却是森森白骨。当尸体坐起的瞬间,陈云卿看清他手中攥着的正是那封染血婚书。
\"逆子!\"尸体的喉管里挤出沙哑的嗬嗬声,\"陈家...香火...\"
铜镜青光骤亮,苏挽月化作红绸缠住尸体脖颈。陈云卿趁机撞开后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两步——本该是客栈后巷的地方,赫然立着陈家古宅的残垣断壁。烧焦的梁柱间,数十具裹着嫁衣的干尸正在随风摇晃。
\"往生者,归去兮——\"
招魂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送葬队伍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陈云卿握紧铜镜,发现镜面映出的世界与肉眼所见截然不同:焦土之下埋着森森白骨,每具骸骨心口都钉着桃木钉;而那些飘荡的嫁衣干尸,脖颈都系着浸血的白绫。
苏挽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咬破舌尖!用血点眉心!\"
陈云卿照做的刹那,剧痛让眼前发黑。再睁眼时,周遭景象泛起涟漪,他看见自己正站在古宅天井的八卦阵中央。八具骷髅分别镇守卦位,每具骷髅都穿着道袍,头骨上插着三寸银针。
\"这是...镇魂阵?\"书生想起曾在古籍中见过的图解。
铜镜突然脱手飞出,悬在半空剧烈震颤。镜面映出二十年前的场景:暴雨倾盆的夜晚,数十道黑影翻墙而入。为首的道士手持铜铃,铃舌竟是半截人指。他们将陈家人驱赶到天井,用浸过黑狗血的麻绳勒住脖颈...
陈云卿跪倒在地,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如潮水涌来——五岁的他躲在紫檀衣柜里,透过雕花缝隙看见母亲被拖走时,发间金步摇在青砖上划出长长血痕。
\"云卿...\"
温柔的呼唤让他浑身一颤。抬头望去,苏挽月正站在焦黑的回廊下,这次她的面容清晰可见。柳叶眉间点着花钿,嫁衣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若忽略颈间紫黑勒痕,俨然是个待嫁新娘。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陈云卿声音发颤。
女鬼抬手抚过颈间伤痕,嫁衣突然褪色成素白麻衣:\"陈家要的不是新娘,是祭品。\"她指向八卦阵中央的青铜鼎,\"我的生辰八字被压在鼎下,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阴风骤起,送葬队伍的哭嚎声由远及近。苏挽月突然化作红雾裹住书生,带着他坠入镜中世界。陈云卿最后的意识,是看到铜镜背面镌刻的小字——\"嘉靖四十二年,赠爱女挽月及笄礼\"。
......
水滴滴落的声响唤醒了陈云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间闺房之中。月洞床挂着茜纱帐,妆台上菱花镜蒙着水雾,这分明是二十年前未遭大火的陈家西厢房。
\"你终于醒了。\"
苏挽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云卿转头望去,惊觉她此刻竟是活人模样。烛光给芙蓉面染上暖色,嫁衣红得正艳,连金线绣的并蒂莲都泛着柔光。
\"这是...回魂术?\"书生想起古籍记载的阴阳秘术。
女鬼执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传来微弱跳动,陈云卿瞳孔骤缩——苏挽月的嫁衣下,竟然藏着一具温热的躯体!
\"子时三刻,我的魂魄能暂时归位。\"她引着书生来到妆台前,\"你看这铜镜。\"
镜中映出两人身影,苏挽月颈间并无勒痕,而陈云卿的装束变成了二十年前的样式。窗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响,他们凑到窗边窥看,只见数十个黑衣人正在天井布阵。
\"记住这个方位。\"苏挽月的声音开始飘忽,\"乾位埋着镇魂钉,震位...\"话未说完,她的身体突然透明起来。
陈云卿想要追问,眼前景象突然扭曲。闺房褪去颜色,铜镜裂痕如蛛网蔓延。他听见苏挽月最后的呼喊:\"去后院古井...\"
现实如潮水般涌回。陈云卿发现自己仍躺在客栈床榻,铜镜滚落在地,镜面布满裂纹。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响,他摸到枕边湿漉漉的——竟是半幅染血的嫁衣碎片。
当书生提着灯笼来到古宅废墟时,那口古井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井沿青苔间卡着枚金镶玉耳坠,与他怀中婚书上画的信物一模一样。系着麻绳的木桶坠入井中,打捞上来的除了淤泥,还有具裹着锦缎的婴孩骸骨。
骸骨怀中揣着块玉牌,上面刻着生辰八字。陈云卿凑近细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分明是他的生辰,而落款日期竟是嘉靖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