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军士的喝问,墨瞬间揪紧了粗糙破旧的麻衣。
众役夫也纷纷低头,但绝不敢隐瞒一个字!
甚至悲从中来。
因为倘若辛犯了什么错,他们那一伍一什,恐怕都要行连坐之罪!
军士们很快往役夫们休息的窑洞中去。
如今酷暑,他们的住处乃是矿壁中掏出来的山洞,因是以前的矿洞改造,因而四处粗糙狭窄,军士们废了一番功夫才将辛拖架了出来。
他前两日才在酷暑下的碎石滩跪了一下午,如今活着都艰难,更别提膝盖了。
而后为首军士在名册上轻轻勾下,转头又叫着另一个名字。
一时人心惶惶。
而墨挤在人群当中,看着辛枯槁散乱的头发,凹瘦青白的脸,爆裂的嘴唇,以及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
他瞬间就想要冲出去,然而肩膀两侧却按了一左一右两只大手,死死将他压向身后!
前方格外有力的两名采石工身子牢牢扎住挡住他,一动不动。
墨无声挣扎着,力气暴起,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涌出,却仍没发出一丝声音。
倘若从侧面瞧着,简直是一出无声却震撼心灵的哑剧。
但现实是,大家拦着他是好心肠,他绝不能因此起纠纷被军士们发现,否则便都要治罪。
挣扎中,辛微微抬起头来,暗淡眸光隔着重重人群缝隙穿透,而后微微笑了笑。
墨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他知道辛为何又被带出去,是因为咸阳宫来的贵人想要见他们。
他知道贵人在哪里!
……
秦时只等待了两刻钟。
这两刻钟她也并未白等,反而又整理了诸多细节问题与众人讨论,等到结束时,铁官殷勤道:
“秦君,那些罪人已在外跪着了。”
秦时跟着出去。
其中有一人摇摇欲坠,缩在后排,看其身形衣着,正是前两日她曾见过受罚的那位。
她收回目光:“后排是犯错数次以上的吗?”
铁官道:“正是。”
身为低贱的采工或杂役,却想行匠籍之事。
虽然匠籍也同样低下,但倘若人人如此,都无心劳作,他还要如何管理?
在秦国,工室以及《工律》虽对此有奖赏,但那奖赏绝不是给这群役夫的!
“都是因何犯错的?”
那原因就多了。
有企图拆解橐龠的,还有企图自己烧碳的,以及偷偷收集木柴整理成乱七八糟玩意儿的……
总之,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而被秦时注意到的那人,就是拆解橐龠被发现,重罚一次。
而后企图自己做手工,捡了待销毁的兽皮重制被发现,重罚一次。
第三次则是在矿堆藏了半成品橐龠、兽皮、以及一堆木材半成品,被狠狠重罚,戴枷晒日罚跪。
他们中几乎无一人成功。
乍一听,像极了那些在家闲不住的熊孩子,有能力拆解,却没能力复原,好像并没有什么本事。
但——
这群人中识得的字攒不够一箩筐,他们对事物的了解甚至谈不上了解。
而且一切行为都是在重重劳役的闲暇中,冒着受罚的风险,也要大胆尝试。
这不是创新,这是在搏命。
可偏偏就是这等搏命行为,他们却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做。
尤其论起钻研之心,他们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铁官在旁殷勤侍奉着,等待着秦时的雷霆震怒,而后立威。
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不杀个人头滚滚,怎好在这里展示她说一不二的权威呢?
尽管根本无人质疑上位者的权威。
秦时看了他一眼——铁观事君极诚,待下甚至口碑宽厚。
但对待触犯权威律法者,又极其严苛。
在这个矛盾的社会制度下,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立场。
此刻,他殷勤而热诚地看着秦时。
秦时收回目光,淡淡点评:
“为胸中疑难事,敢以命相搏,勇气可嘉。”
“既如此,都带回咸阳宫吧。”
身怀权柄就是如此,她甚至不用给出理由和用处,只要结论即可。
铁官连迟疑也不,立刻躬身:“秦君仁善!”
而在重重军士之外,人群跪地处,墨的小小身影急促奔跑而来,可面对自己什伍当中的人,他也只能重重跪下,而后双目擒泪。
他干瘦的手指抓着粗糙的地面,此刻好想奋不顾身冲出前去,大呼“不是辛干的”!
可一旦连坐……
辛冒罪当罚,他们也……
他浑身颤抖着,此刻连怨恨都不知对谁,这就是他们作为役夫的命运!不是死在修长城的路上,就是死在地宫或修驰道……
然而他并未发觉,此刻已疼痛到麻木的辛跪在后排,听到贵人所说的那些话——身周一群粗人,识得的字都少的可怜,可他是读过两年书的!
此刻,他暗淡的眸光突然凝聚出力量来,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还有那一抹直跃胸腔的灵感——
就在此时,就在此处,就是这个时机!
他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秦时,而后拼命拉扯着嘶哑的嗓子:
“贵人!小人有重宝献上!”
不同的时光,不同的地点,却有人说出类似的话。
秦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幸运让她在初见面时就赢得了尊严,而眼前这个人,倘若自己不应声,别说尊严,他连命也要没了。
她拦下将要前去的军士,此刻目光灼灼:“是何等宝物?”
对方艰难的膝行向前,还没痊愈的溃烂伤口在地上磨出血肉痕迹,他却仿佛全无察觉,只拼命接近。
而后,从蓬乱成一团的发髻中,拆出一只小小的木玩具来。
那么玩具小的可怜,不过只比鸭蛋更圆一些,用的木材不知是何处搜集打磨,颜色不齐斑斑驳驳。
古古怪怪,却又莫名和谐。
远处的墨惊呆了。
豆大的泪珠包在他的眼睛里,宛如一潭寒泉,却又在此刻,沸腾着滚烫的热度。
此刻,辛的眸光中有前所未有的自豪与满足。
“此乃翻水之车。”
“但有流水,永生皆转。”
他双手捧着此车,直到赤女亲自下来接过,而后才深深叩首:
“贵人,此乃役夫墨所制,求贵人带他回少府,今生做匠吧!”
匠籍虽低贱,但每次服役都还是会行工匠事,如此,也不至于早早辛劳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