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迫切需要和别人交流,否则怕自己憋坏了,而可以倾听我的苦闷,又可以替我保密的就只有林蕈了。
达迅大楼顶楼办公室的磨砂玻璃漏出暖黄的光,推开虚掩的门,林蕈正在台灯下批改文件。鹅黄色光晕勾勒出她利落的下颌线,钢笔尖在纸面沙沙游走,她忽然顿住:\"哟,谁又惹我们关县长动肝火了?\"
真皮座椅凹陷下去的瞬间,我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喉结滚动两下,干涩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还能有谁?\"
林蕈摘下金丝花镜,后仰着靠进椅背,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晃出冷光:\"还为移民的事较劲呢?\"她修长的手指转着钢笔,\"换谁都舍不得突然离开故土,何况还得和你隔着半个地球......\"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蕈的眸光微微一凝:\"比移民更棘手?\"指尖叩了叩桌面,台灯在她腕间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我抓起她桌上的薄荷糖,塑料包装在指间发出细碎的脆响。我把徐彤假结婚的事讲了一遍。讲完时,薄荷糖在舌面泛开的凉意都压不住胃里的翻涌。
她惊讶的神色很快被玩味取代:\"这个徐彤倒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主。\"她把尾音故意上扬,\"撇开道德层面不谈,至少短期内可以把她怀孕生子这件事圆过去了。\"
\"小项还是个小伙子。\"我捏扁糖纸,金属箔在掌心硌出尖锐的痛感,\"等他想成家的时候,顶着离异的标签......\"
\"关大县长倒是菩萨心肠。\"林蕈突然轻笑出声,指尖在桌面敲出清脆的节奏,\"问过当事人意愿吗?说不定人家小项正愁没机会报答你,顺水推舟做个活雷锋。\"她的桃花眼里闪着洞悉世事的光,\"有些恩情,不趁着热乎劲还,时间久了反而烫手。\"
我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徐彤胁迫小项做的,她现在做任何事,也不和我提前沟通,到处给我挖坑埋雷,我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扬起眉毛,戏谑地看向我:“你行了,人家徐彤现在怀着你的孩子,又不想让你太为难,自己想个办法解决问题,你还不领情。”
\"现在的技术,一根头发都能验dNA。\"我猛地站起身,真皮座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有心人想查,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了然地点点头:“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看暂时先这样吧,等将来有问题再说,我把她移民的事接着办下去,一旦形势不妙,马上让她带着孩子出国躲一躲。”
我叹气说:“也只有如此了。”
她安慰我:“回去吧,哄哄她,孕期激素波动大,别让她想不开,再钻牛角尖。”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我的心脏,一想起徐彤服用安眠药的那件事,我立马紧张起来,来不及和林蕈告辞,撒腿向徐彤的家里跑去。
推开家门的瞬间,徐彤的变化让我几乎怀疑走错了地方。她倚在厨房门框上,眉眼弯弯,往日里的倔强与尖锐消失得无影无踪。见我呆立门口,她小跑着扑进我怀里,发丝扫过脖颈时带着熟悉的香气:“我就知道你能回来,你先坐着,菜我热热,你再接着吃。”
我被她突然的温柔攻势打得措手不及,机械地挪到餐桌前。看着她在厨房与餐厅间轻盈穿梭,完全不见孕妇的笨拙,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模样。
\"我来弄吧,你歇着。\"我试图起身帮忙,却被她按回椅子。
\"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少遭罪。\"她将热气腾腾的菜摆在我面前。
我说:“我还是给你请一个保姆吧,月份越来越大,需要有一个人照顾你。”
她听到我的话,心满意足又乖巧顺从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牵挂我,但这个保姆不好物色,确实得仔细挑。既要手脚麻利还得嘴严,不然指不定传出什么闲话。”
我试探着提议:\"要不叫你妈来?\"
\"可千万别!\"她手里的汤勺差点掉进碗里,\"她那张嘴比喇叭还响,保准见人就说你是她的女婿。到时候整个小区都知道咱们的事了,那可真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我摩挲着下巴思忖,让徐彤的母亲来确实风险太大。
“要不让我妈来照顾你吧。”最放心的还得是我自己的母亲。
她却先一步拦住话头:\"婆婆还得照顾曦曦,会把她累坏的,别折腾老人家了。”
我调侃道:\"严格说,我妈可不是你婆婆。小项母亲早过世了,你现在根本就没有婆婆。\"
话音未落,她已经撒娇地跨坐在我腿上,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关宏军,你又来了,说好了用小项的身份给孩子落户,办完就离婚。再提这个,我可真生气了。”
我揽住她日益丰腴的腰肢,故意逗她:\"怎么感觉重了不少?\"
她仰起头:“现在是我和女儿两个人的分量,当然要比以前重了。”
我不禁好奇的问:“你怎么肯定怀得是个女儿?”
她眼底盛满温柔和慈爱,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隆起的小腹:\"医生说,八成是个女儿。用彩超偷偷看过。\"
她突然坐直身子,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给女儿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又调侃道:“还是让项前进给起吧,叫个项前冲什么的。”
我话没说完,腰间已经传来一阵剧痛,她狠狠地掐了我一把:“不准你胡说,我女儿在肚子里都不高兴了,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我有些吃痛,马上求饶,她撒开了手,望着我天花板苦思冥想起来,突然眼睛一亮:“现在随你姓不现实,就跟我姓吧,宝宝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就叫她徐安琪吧。”
在徐彤给我精心营造的温柔乡里,我再次沦陷,暂时忘却了烦恼忧愁。
第二天早晨从床上醒来,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到了一条未阅读过的短信。
这条短信如冰锥般刺入心脏,它是张平民在凌晨5点发过来的,他的字简短得令人窒息:\"宏军,今晨3时30分,秦竹君走了。\"
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恍惚看见康养中心那张床上,秦竹君嶙峋的手指抓着被角,乌青的嘴唇翕动着未说完的牵挂。
我知道我有必要去一趟省城,在这场生与死的告别里,张平民需要的不仅是他往日知己的送行者,更需要的是像我这样朋友的安慰。
我和徐彤简单的交待了几句,就匆匆开着自己的车向省城奔去。
省城殡仪馆的冷气裹着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秦竹君的遗像嵌在白菊环绕的灵堂中央,照片里的她眉眼含笑,与病床上枯槁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对着遗像缓缓三鞠躬,转身时撞进张平民布满血丝的眼睛。两个男人沉默着相拥,他西装下的肩膀在颤抖,像棵被暴风雪压弯的老松。
\"谢谢你能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门。
我说:“秦阿姨走了,做为晚辈来送她最后一程,也是尽一份心意。”
话音未落,宋婕红肿的眼睛出现在灵堂转角。她上前和我拥抱,我在她的耳边说:“节哀,秦阿姨到另一个世界享福了。”
她点点头:“她最后一刻还拉着我的手不放,她是不放心平民呢。”
我心里一紧,鼻子一酸,突然回想起给清婉送别的情景,泪水就涌出了我的眼眶。
灵堂里的白菊无风自动,宋婕突然压低声音,袖口掠过我手背:\"宏军,囡囡来了。\"
我转身时,黑色羊绒大衣裹挟着寒气撞进眼帘。沈梦昭单膝跪地,将白菊轻轻放在供桌上,垂落的铂金耳坠随着鞠躬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抬头的刹那,正好和我的目光交汇,我们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出现了波澜。
我礼节性颔首,下颌绷得发紧。
她回以同样克制的点头,发梢扫过苍白的脸颊,转身与张平民、宋婕拥抱时,大衣下摆扬起一阵寒意。
宋婕却突然将她往我身边推了推,语气带着刻意的热络:\"你们俩都多久没见了?\"
沈梦昭指尖绞着围巾流苏,迅速侧身避开:\"张伯伯,我爸去北京开会了,特意让我代表他来送秦阿姨最后一程。\"她说话时睫毛始终低垂,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丝线,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平民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替我谢谢你爸爸。\"
张平民忽然侧过身,目光里带着几分关切:\"宏军,收到我的短信就往省城赶,早饭也没吃吧?\"
话音未落,宋婕已经读懂了他眼中的深意,转头对沈梦昭温声道:\"囡囡,我和你伯伯手头还有事走不开,你陪宏军出去吃点东西吧。\"说着,她轻轻在我后背推了一把,动作带着长辈特有的亲昵。
沈梦昭垂眸盯着我,眼尾漫着一层薄霜,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倒担心有人见了我这张脸,连咽下去的饭菜都要吐出来。\"她语气凉薄,字字带着针尖般的刺。
张平民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被室内压抑的气氛压得有些疲惫:\"你们俩个就算不吃东西,出去透透气也好,这里事情繁琐,不必急着回来。竹君泉下有知,定会明白你们的心意。\"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移,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余光瞥见张平民强撑着的疲态,不愿再给他添乱,便向沈梦昭递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她垂着睫毛,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默默跟在我身后走出灵堂。
门帘外忽然涌进的光刺得人眼眶发疼,我和沈梦昭几乎同时抬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斑在彼此脸上摇晃起斑驳的阴影。
沈梦昭忽然顿住脚步,初春的风卷起她鬓角几缕碎发,像未干的泪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声音沙哑而又尖锐,积压的委屈裹着怨气破堤而出,\"我发了三十七通消息,你连一个字都不肯回?\"
适应之后,日光终于褪去刺眼的锋芒,我看清她眼下青黑浓重,睫毛上凝着层水光,曾经灵动的杏眼此刻蒙着层灰翳,像是被霜打过的花瓣。\"有些事...\"我喉结滚动,\"我说不清楚。\"
\"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想说?\"她狠狠地攥紧拳头,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的痛楚,她仰头望着天际盘旋的寒鸦,声音忽轻忽重,\"怪不得杜甫会写'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你搂着那个老师的时候,可曾想起过我在夜里掉了多少眼泪?\"
灵堂外的白幡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拉扯着回忆。
我避开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望着远处枯树上未落的积雪开口:\"找个安静地方坐坐吧,有些话......不适合在这儿说。\"
沈梦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左手的无名指上已然戴着一颗熠熠生辉的铂金钻戒。
\"开你的车。\"她的声音裹着初春的寒意,\"我的车太扎眼。\"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停车场那头,一辆钛银色的宝马x5在一众车中格外突兀,特别是尾号\"666\"的车牌就像一个符号,太容易把她的人和车联系在一起。
车门关闭的瞬间,引擎声打破沉默,后视镜里灵堂的飞檐渐渐缩小成灰扑扑的点,可那些悬在心头的话,却像缠绕在车轮上的藤蔓,越绞越紧。
我漫无目的地拐进省城纵横交错的街巷,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能让故事落幕的路口。
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颠簸中,她突然说:\"我来开吧,我知道个安静点的地方。\"
我将车滑向路边,各自下车交换了位置。
引擎再度轰鸣,她踩着油门,一路向城郊驶去。
枯树在车窗外迅速后退,当轮胎碾过最后一截柏油路,眼前豁然出现座青砖老宅。墙头野蒿随风摇晃,像极了她此刻颤抖的睫毛。
\"到了。\"她熄掉引擎,从皮包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是我舅舅的老宅,方圆一里之内没邻居。\"
我和她下了车,她把钥匙捅进锈迹斑斑的锁孔里,钥匙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盯着锁芯跳动出来,忽然轻笑出声:\"还好!这把锁没有锈死。\"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飘落进风里,我望着她头顶新生的碎发在风中飘曳,忽然读懂了锁孔与钥匙的隐喻——原来我们都在等一把能撬开彼此心门的工具,哪怕锈迹斑斑,哪怕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