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大家都好奇,这谣言究竟是哪来的?”陆雪的声音顿了顿,缓缓扫过众人,最后把视线落在蒋翠喜身上,众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蒋翠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头低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我查了很久,这话是从谢三山媳妇的娘家嫂子那传出来的!”陆雪特意放大音量,有来看热闹的村民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外村人咋能知道这事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三山媳妇说的。”
陆雪任由大家在下面讨论一阵,才再次说:“没错,作坊里的事确实是她说出去的。”
“我记得签雇契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作坊里的事一概不能说出去,否则就要赔作坊五百两!”
话音刚落,作坊门前立刻安静下来,大家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五百两啊,把他们卖了都赚不到五百两。
蒋氏哪怕知道陆雪不会管她们要这笔钱,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颤。
“不过,念在她还算谨慎,并没有透露什么重要信息,所以只罚两个月的工钱,算是对李嫂子的补偿,也让大家有个警醒。”
呼,众人缓缓呼出一口气,还好,只是扣工钱。
蒋氏婆媳也松了一口气,两个月工钱虽多,可总比被赶出作坊要强。
李寡妇眼眶泛红,这么多年,除了自己的孩子,只有东家在意自己的感受。
“不过,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就不是扣工钱这么简单,雇契签完可不是当摆设的!”陆雪面露严肃。
众人刚呼出的那口气,仿佛再次憋在喉咙里,东家是好人,但也是有底线的,以后要注意。
陆雪招招手,示意沈莹把之前准备好的一两二钱银子交给李寡妇,没有什么比白花花的银子更有冲击力。
蒋翠喜悄悄地咬牙,都怪自己这张破嘴,两个月的工钱啊,不对,还得怪她嫂子!
其他人也咋舌不已,作坊里的事就连家里人也不能说,没看三山媳妇就是被自家嫂子坑了吗。
“我知道,作坊里也有人在私下里说过那些伤人的话,我希望大家说这些话的之前,能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和她是一个情况,你能否受得了。”
有几个人羞愧地低下头,她们也在背后偷偷说过这件事。
陆雪从不指望自己这些话能让所有人记在心里,只是觉得女子何苦为难女子,至于那些爱说闲话的男子,那就不是个男的!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开工吧。”
她让开大门的位置,大家陆陆续续地走进作坊。
李寡妇走在最后,声音有些哽咽,“东家,谢谢你。”
“是我应该做的,你好好干,家里的孩子还要靠你。”
陆雪始终记得,当初在井边,李寡妇说要领着孩子吊死在赵大明家门口的决绝。
也许,她那时是真的存了死志的。
“嗯。”李寡妇低着头犹豫很久,才紧张地说:“东家,我……我叫李桂娘。”
陆雪一愣,微微一笑,“我叫陆雪。”
“嗯。”李桂娘的声音更添几分哽咽,快步走进作坊。
女子的姓名除了亲近之人是不能随便叫的,在村子里还好,大家还能知道女子的名字,只不过不会直呼,没成亲的叫谁谁家的丫头,成亲的就变成谁谁媳妇。
对这个时代女子而言,若是她主动告诉你名字,便是想跟你做朋友。
除了遇见沈莹那次,陆雪还是头一回有这种体验。
……
王里正几乎把附近村子的里正都找了,每个村的收成都不怎么样,差不多都少了两三成。
几人一合计,去了趟县城,把这种情况报上去,期望能减税,不过大家也知道希望不大,这几年感觉上面要粮食要得特别狠。
每次粮食下来,田赋和人头税都是一起交的,田赋是“什五税一”,也就是家里所有粮食产量的十五分之一。
人头税是十五岁以上三百文,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一百二十文。
之前人头税可以交银钱,也可以用粮食和布匹之类的抵,近两年就不行了,只要粮食,粮食折算价格也只比市价的一半多一点。
以之前的谢家为例,种了八亩旱稻,今年产量不丰,收粮食十六石左右,田赋要交一石七斗的粮食。
谢家十五岁以上的五人,剩下的几个孩子未满十岁不用交。
五人的人头税就是一两五钱,现在市面上的粮价是七十五文一斗,衙门收税只会按四十五文一斗收取,算成粮食三石三斗。
十六石粮食也只剩下十一石,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李巧兰那么崩溃,八亩地根本连一家的口粮都无法保证。
这还没算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税。
当然,这也是因为谢家地少,成丁都是会分田的,一个成丁三十亩,听着是不少,真正能直接种粮食的只有三四亩。
剩下的不是需要自己开垦,就是在山坡上,全都是石头。
并且很大一部分田开垦出来也不能立刻种粮食,需要养很多年才可以。
当初谢老头他们被分出来的时候只带走了自己的丁田,多余的一点没有,甚至之前他们累死累活养出来的好田都是谢大海他们名下的。
.....
税收的事情,不出这些里正所料,收税的都上门了,还是没有减税的消息。
哪怕是再不甘心,王里正还是通知大家算好自家的税,到禾场排队等着,他去隔壁村接收税的衙役。
平安村的村民们一人背着一袋粮聚集在禾场,谢家也几乎全家出动。
不一会,里正领着陈户曹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吏赶着两辆驴车。
户曹主要负责管理户籍资料,掌握人口和土地的信息,往常收税都是户曹整理好信息,两个小吏收税就可以,这次陈户曹不知道为什么跟来。
陈户曹扫过陆雪一眼,清了清嗓子,先是扯了一堆大道理,反复强调不交税是违背朝廷法律的。
而后又列举对逃税人的种种处罚,不仅如此,他还说,若是亲近的人知情不报,还要连坐。
这是有人逃税?怪不得他也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家里有服兵役的,人头税也得交,粮食不够的,给你们一刻钟时间,赶紧回去取,别一会耽误事!”
说完,陈户曹转身离开,王里正苦着脸和两个小吏跟在身后。
村民们一下炸开了锅,人都不在村子里还要交税?这是什么说法,况且说句不好听的,都大半年没有音讯,人都不一定还活着。
可村民们也没什么办法,家里有人服兵役的还是回去取粮食了,不用再取的也有些物伤其类,上面真是不关他们的死活啊!
谢家的粮食也不够,陆雪让谢老头他们在这等着,自己回去取。
走到半路,一个小吏拦住她,“谢娘子留步,我们户曹有请。”
陈户曹正在里正家的院子里喝茶,王里正在一旁赔笑,就是笑容有些苦涩。
“谢娘子坐。”他指着对面的凳子
陆雪更加谨慎,哪怕知道她和县丞有点交情,也不至于让一个女子坐他对面。
“陈大人叫民女来不知有何交待?”
“谢娘子不要那么拘谨,你可是个厉害人,跟世家都有交情。”
陈户曹一直奇怪这个谢娘子是怎么靠上县丞的,便多留意了些,这一留意不要紧,他竟发现,县令夫人,范阳卢氏的嫡女竟然到过兴旺镇。
再查下去就查到王掌柜身上,是王掌柜领着她去见到县丞,这才知道那个王掌柜是卢氏的人。
“大人说笑了,民女哪认识什么世家的人。”陆雪神色未变,这人是冲着卢氏来的?
陈户曹还真是冲着卢氏来的,据说县令夫人明年开春后会回来,就算是搭上世家一个边角,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都是好机会。
“哦?”陈户曹审视地看着她,“谢娘子不认识王掌柜?”
陆雪装作恍然地模样,“认识啊,他不就是悠然居的掌柜吗。”
这事她是藏不了的,也不必藏,她咬死她只知道王掌柜是悠然居的就可以。
哪怕他查到卢大小姐来过平安村,她也能说不知道,只知道是王掌柜的东家。
陈户曹看她一眼,不知道王掌柜是卢氏的也正常,他也是刚知道不久,一个村姑能看出什么。
“等王掌柜回来,还得劳驾你引荐我们认识。”他笑眯眯地说。
“不敢,不敢。”陆雪站起身连连说道。
陈户曹愈发觉得陆雪上不得台面,“不必拘谨,谢娘子快坐。”
陆雪听话地坐下,这样就够了,太过怯懦也不好,只要他不总琢磨自己就行,剩下的让王掌柜去操心吧。
一个户曹对于卢氏和王掌柜没什么,对于谢家却不是的。
都不用他做什么,律法之内就能让谢家举步维艰,她和县丞那点交情,几件小事就能磨干净,所以没必要招惹他,顺着来就是。
“谢娘子在村里可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人?”
陈户曹这话一出,王里正先是一个激灵,收粮这件事,为难人的法子可多着呢。
不说别的,就说收粮用的斛,粮食往里一倒,穿着特殊的厚底鞋,哐哐踢几脚,不仅粮食装得更加严实,斛里的粮食也会掉出来许多。
然后接着往里倒粮,直到粮食与斛的边缘齐平。
而撒在外边的粮食是不允许再拿回去的,无形之中就增加了赋税。
“我们平安村的村民可都是好人,关系和睦着呢,劳大人费心,多多照顾我们。”
陆雪笑着说,既然他要送人情,不让他送出来,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事,不如捞些好处。
王里正默默在一旁做隐形人,他就说,远山家的心善。
陈户曹笑着看她一眼,既然想交好这个谢娘子,他怎么会不调查呢。
“听到没有,这儿的村民淳朴,咱们多照顾着些。”
两个小吏连忙应声,转身退下。
回到禾场收粮的时候,陆雪也跟在后面,注意到两个小吏的鞋好像是换了。
村民们也发现今年衙门格外好说话,多拿的粮食几乎没用上。
等谢大海家上前交粮的时候,陈户曹给小吏使了个眼色,让谢大海家又回去取了一次粮食才罢休。
轮到谢家时,两个小吏简直温和得不像话,都把谢老头吓到了,一个劲地看陆雪。
谢家除了五个大人的人头税,还要交张多和沈莹的,不过两人作为签了契的下人,收得很少。
谢大海在一旁没走,看着陆雪的眼神都带着恨意,肯定是这贱人跟大人说他坏话了。
陈户曹满意地点点头,没有仇人怎么能拉近两人的关系呢!
据说两家关系不好,这不就成仇了?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
陆雪对陈户曹的这一招颇为无语,不说两家本就跟仇人似的,就说在她眼皮子底下给她拉仇恨,是觉得自己傻?难不成今天的演技太好了?
收完粮,陈户曹他们也没急着走,而是到干肠作坊转了一圈,和蔼地和蒋氏她们说了几句话,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下出门,到里正家吃过饭才走。
里正媳妇特意杀了一只鸡招待他们,走的时候又带走不少榛子。
里正媳妇一脸习以为常,她大儿媳气得牙痒痒,那鸡可是她一点点喂大的,还下着蛋呢。
要不是他们说下着蛋的小鸡才香,谁家舍得杀下蛋的母鸡。
陆雪回到谢家,在屋里找到沈莹,刚才在作坊没见她人,按理说不应该啊,这姑娘努力着呢。
志向也不小,说想等典身契到期的时候,用攒的银子开间小饭馆。
就算签过典身契,谢家也是给发工钱的,不过总要有个区分,以前十文,开始做干肠的时候涨到十五文。
陆雪打算再看看,要是她干得好,打算让她管理一部分人,到时再涨工钱。
“你怎么了?”陆雪走到床前,看着她一抽一抽的,好似是哭了。
“没事。”沈莹把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道。
陆雪默默运气,她不是眼泪收集器!
直接把人翻过来,让她坐在床上,“说,咋回事?谁欺负你了?”
“嗝……嗝……”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沈莹冒出个鼻涕泡,“啵”的一声,格外清晰。
她才十五,才十五,还小,还小,不丢人,不丢人,沈莹在心里碎碎念……
陆雪实在没憋住,笑出声来,沈莹在她心里是个稳重的人,她现在这样倒是让自己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说吧,怎么回事,不用怕。”
沈莹拿出帕子,擦了擦鼻涕,嫌弃地丢在一边,打算一会洗一洗。
“今天来的那个人是姓陈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