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来得比较早,酉时时分天边已泛起了暮色,姜远径直出了崇德门,将驾着一辆大车的文益收连人带车领进了皇城。
今日是非常时刻,皇城巡守之事由翊武大将军尉迟耀祖亲自领了禁军巡防。
尉迟耀祖见得姜远赶着一辆盖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何物的大车进得皇城,连忙拦住:
“明渊贤弟,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你怎的赶了个牛车进来?”
姜远咧嘴一笑:“这是愚弟献给陛下与百官的礼物。”
尉迟耀祖掀开盖在牛车上的麻布看了一眼,见得整辆车上堆的全是碗口大小的竹筒,惊声问道:
“贤弟,这竹筒算哪门子礼物,切莫开玩笑,别惹得陛下不高兴。”
姜远将整块麻布掀了开来:“这是好东西,你别磨叽,快让人过来帮忙,天马上就黑了!”
尉迟耀祖听得姜远这般说,好奇的抱过一根竹筒细看了一番,只见这竹筒长约三尺,前端以油纸封死,尾部却又不通。
轻轻摇了摇,也不见声响,但份量极沉,里面显然有东西。
尉迟耀祖伸手就去抠那油纸,被姜远连忙按住:“尉迟兄别乱动,你倒是帮忙搬啊,那么好奇做什么?”
尉迟耀祖负责整个皇城的安全,权力极大,若是别人这般对他说话,这竹筒定然砸他脑袋上。
但说这话的是姜远,那就另当别论了。
尉迟耀祖自不怀疑姜远会行不轨之事,大手一挥,便让一队禁军过来帮忙搬竹筒。
有了禁军的帮忙,姜远便无需自己搬了,指挥着人将竹筒一一摆在长乐宫前的空地之上。
姜远为了花活更有效果,将三百根竹筒摆成巨龙之形。
而后又让文益收带着禁军,将剩下的六十根竹筒搬上皇城城墙,每三尺距离放置一根。
姜远负责串连摆在长乐宫前的竹筒引线,文益收则去城头。
到时点火时,需先点城头的六十根烟花作为开场,然后才是长乐宫前的这三百根烟花。
接引线是个技术活,尉迟耀祖与一众禁军也帮不上忙,便围在姜远身前看稀奇。
“丰邑侯,你在此用竹筒排出龙蛇大阵,这是要以竹代人演练兵法么?”
一个苍老又带着些虚弱的声音问道。
姜远抬头一看,就见得穿着一身明黄绛纱袍的鸿帝,在一个太监的搀扶之下,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姜远与尉迟耀祖连忙行大礼:“臣等参见太上皇。”
鸿帝轻抬了手:“都起来吧。
丰邑侯,你还未回答吾呢,你用竹筒摆龙蛇大阵是何意?”
姜远躬身道:“这是臣献给…太上皇与陛下的礼物,稍后您便知。”
鸿帝抚须一笑:“你这滑头,吾未来,你定然是说送给陛下之礼,吾来了,你就说是送吾与陛下之礼,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姜远咧嘴一笑:“臣怎会忘记太上皇,臣是日日挂念,一刻不敢忘。”
鸿帝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倒是越发的会哄人了,吾且信你。”
姜远轻扶了鸿帝的胳膊:“太上皇,这里天寒地冻的,您不如进长乐宫饮几杯酒,臣弄这些小玩意还要点时间。”
鸿帝闻言叹了口气:“吾已得闲,就不去打扰他们的兴致了。”
鸿帝听得长乐宫中的歌乐,与百官的谈笑之声,心中也有一丝丝的失落。
当年他也是在这长乐宫中大宴群臣,一晃二十多年便过去了,如今一代新皇替了旧君,怎能不生感慨。
鸿帝看着姜远:“今日之事,吾听说了,你做得不错,倭国不同于党西,拒绝倭国的进学之求才是明智之举。”
姜远点头道:“太上皇明鉴,我大周与倭国迟早有一战,若让他们学了我大周百工技艺,于我大周不利。”
鸿帝淡笑着颌首:“当初定下的通商之策,已初见成效,但兵事也已不远矣,你可知?”
姜远一愣:“太上皇是说…”
鸿帝正了正神色:“北突人一向不肯吃亏,通商之策已引起他们的内部矛盾,为了解决矛盾,如果你是北突可汗,你会如何?”
姜远深吸了一口凉气,谁说鸿帝年老昏庸,一眼就看到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而长乐宫中正在饮酒谈笑看歌舞的百官们,甚至是赵祈佑,此时怕是根本没做这方面的联想。
姜远答道:“如若臣是北突可汗,定然发动战事,让北突的贵族与百姓一致对外,以止内部矛盾。”
鸿帝欣慰的点点头:“或许是明年,或许是后年,最迟不过三年,北突定然来攻。”
姜远摸了摸下巴:“无妨,若是明年或后年来攻,我大周却是不怕了。
一来,明年可大面积推广土豆,粮食就不会成问题。
姜远一指那些竹筒:“二来,就让北突人见识一下我大周的工业之威,到时就不是他们来不来打我们的问题了,咱们饮马天山下!”
鸿帝闻言精神一震,看向那些竹筒:“此物能敌北突?”
姜远正色道:“此物若是用得好可毁天灭地,不过今日只做观赏之用。”
鸿帝听得姜远说这些普通无奇的竹筒能毁天灭地,眼中尽皆是疑惑。
他虽知姜远精于格物,但若说能制出毁天灭地之物,就有些夸大了。
鸿帝也不当面质疑姜远,现在他不是帝王,只是以岳父的身份与他闲聊,没必要当着众多人的面拆女婿的台:
“丰邑侯,你且忙你的,吾在一旁看着就行。”
姜远见鸿帝那表情,知他不信,也不多解释,躬身行了礼后,继续接引线。
要将几百根竹筒串联起来,也是个体力活,虽然天气寒冷,姜远也弄得一头白毛汗,额头上热气腾腾。
鸿帝饶有兴致的跟在姜远身旁,看着他将那黑乎乎似麻绳一样的绳索挨个插进竹筒顶端,越发的好奇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姜远将最后一根引线连上,对尉迟耀祖道:“尉迟将军,去将陛下与百官们请出来吧。”
姜远说完,扶着鸿帝退得远远的,这么多竹筒制成的烟花,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炸开的。
万一崩到这老头,那就乐子大了。
正在长乐宫中与百官们饮宴的赵祈佑,听得尉迟耀祖来报,大袖一挥:“随朕出去看看丰邑侯为朕与百官准备的礼物!”
正互相吹胡子瞪眼的上官云冲与姜守业闻言一愣,皆不知道姜远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上官云冲眨巴着虎眼:“远儿又要搞哪一出?”
姜守业已是站起身来:“老夫不知,出去看看再说。”
与此同时,皇城之外人挤人,许多百姓涌至崇德门前领赐酺的酒与肉干,顺便看看花灯。
文人才子们也各抒才学,纷纷吟出称赞新君的佳作。
往日深居闺中的千金小姐、当家主妇也借此机会出来游览一番,当真是热闹非凡。
“哎,姐夫怎么还不放烟花,都快过酉时了。”
利哥儿牵着雨儿的手抬着头紧盯着皇城上方,嘴里不停的嘟囔。
胖四笑道:“天还没完全黑呢,再等等。”
胖四带着利哥儿与雨儿、徐文栋等十数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幸好丰邑侯府中,除了独臂老李与数个护卫看家以外,余者都来了,将胖四等人护得严严实实,倒也不怕走散。
“哥哥,抱…”
小娟儿个子太小,站在人群中所望之处全是屁股,顿时不乐意了,伸了手就要徐文栋抱。
王氏轻斥道:“娟儿,你已六岁了,怎的还让哥哥抱!”
小娟儿一撇嘴:“我就要文栋哥哥抱嘛。”
徐文栋还是很宠这小丫头的,当即将小娟儿抱了起来。
小娟儿扭着脑袋四下张望,开心得不得了,突然伸手朝人群中一指:“快看,是清宁姑姑与翠儿姐姐。”
胖四等人顺着小娟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得三喜护着清宁与翠儿在人群中缓步慢行。
胖四脸上的浓眉一挑,他刚才还在想,三喜扔下自家的胡女婆娘不顾,也不知道溜哪去了,原来是去接清宁去了。
抱着儿子的王氏低声朝胖四问道:“当家的,清宁姑娘嫁人了?”
胖四闻言一愣,又朝清宁看去,这才发现清宁头挽妇人发髻,这是嫁人后才会有的打扮。
胖四眼珠一转,暗猜定然是自家少爷干的好事,连忙朝三喜与清宁挥手:“三喜、清宁姑娘,这边!”
胖四精明得紧,若是姜远将清宁变成了妇人,那清宁将来肯定是要入侯府的,此时不护着清宁还等什么时候。
先别管是不是,先将清宁叫过来与府中护卫待一起再说,万一清宁有个闪失,他不得被少爷踹死。
清宁与翠儿在三喜的护送下,挤过人群盈盈而来,胖四连忙哈了腰:“清宁姑娘,您也来了啊,快,进咱们这里,莫让闲人挤着您。”
清宁脸色微红,胖四太过谦卑,让她很不适应。
但清宁毕竟是见过大世面之人,轻点了头:“有劳管家了。”
就在此时,皇城的城头之上,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颗似流星的火球冲天而起,而后在夜空中炸开。
五彩的光焰在漆黑的夜空中四溅而开,似天降流星般璀璨夺目。
皇城下的百姓们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还未等他们将下巴合上去,皇城之上突然轰鸣之声大作,无数颗火球腾空而起。
“哇!大场面,好漂亮的烟火…”
小娟儿拍着巴掌乐不可支,利哥儿与雨儿、徐文栋也兴奋得直跳。
三喜与文益收的两个胡女婆娘,她们哪曾见过这奇异之景,惊呼道:“哦,卧滴尚帝,介是天使在撒花瓣么…太美啦…”
清宁与翠儿也轻掩了嘴,脸上有激动也有惊讶。
姜远曾说,要送她一个礼物,想来就是这个了,不然何以让三喜特意接她主仆来皇城之下。
朵朵烟花绽放,如冬夜里的满天星辰,清宁喜的竟流下泪来。
与清宁、小娟儿等人的反应不同,燕安的百姓这辈子哪见过这等奇观,且大多百姓又信鬼神之说。
今日恰好又是新君即位,此等异景实为大祥之兆,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祥瑞啊!明君临世,又现祥瑞,这是要兴我大周啊!”
一众百姓疯狂了,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对着皇城而拜,山呼有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间回到一柱香之前。
赵祈佑听得尉迟耀祖来报,说是姜远在长乐宫外准备的礼物已妥,当即率了百官离了宴席出宫来看。
赵祈佑与一众百官出得宫来,见得鸿帝也在,纷纷上前见礼。
鸿帝摆摆手:“众位不需多礼,且看丰邑侯摆的龙蛇大阵。”
姜远很无语,明明是烟花大阵,鸿帝非要说成是龙蛇大阵。
赵祈佑喝得有些微勳,只见得长乐宫外的空地上,影影绰绰的立着许多木桩子,也看不清是何物,不由得奇道:
“丰邑侯,你献给朕的礼物在哪?”
姜远伸手一指空地上的竹筒:“就是这个。”
赵祈佑愣了愣:“你让朕看一堆木桩么?”
西门楚笑道:“即然是丰邑侯摆出来的,就算是一堆木桩,也定然有其妙处。
丰邑侯,别卖关子了,向陛下与太上皇展示一下你的礼物吧。”
姜远接过尉迟耀祖递过来的灯笼,高举着对着皇城的城墙方向画了个大圈。
城头之上也有一盏灯笼回应,随后,突然一声暴响传出,一颗火流星冲天而起。
这颗火流星出现得突然,且又伴有巨响,将喝得微勳的文武百官们吓了一大跳。
“有妖怪!护驾!”
中书令荀封芮更是大喝出声,一个箭步护在赵祈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