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京城九门城楼刚揭下封条,明黄告示便引得人潮如沸。
短打布衣的百姓挤在最前排,目不识丁的脚夫拽着书生衣袖,听对方念出\"田产三千亩以上,税赋五成\"时,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李乡绅那万亩良田,往后得吐多少银子!\"有人拍着大腿大笑,唾沫星子溅在布告上。
老农王福扯开补丁摞摞的衣襟,露出心口鞭痕:\"当年他拿税银抵债强占祖田,这回可算要遭报应!\"
\"别急!还有更要紧的!!\"戴瓜皮帽的书生抖开折扇,指着下方条款高声念道,\"无地农户可向土地局租田耕种,积攒银钱便能赎买!\"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七嘴八舌的疑问:\"土地局是个啥?咋从没听过这衙门?\"
书生轻摇折扇,侃侃而谈:\"告示上写得明白!这是新立的衙门,专管土地丈量、登记、交易备案。
与以往不同的是,它还要收购市面上超额的田产,再租给没地的农户。
等攒够了钱,还能按市价把田买下来,真正做回土地的主人!\"书生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不远处装饰华贵的马车骤然勒缰,和亲王府的管事脸色煞白,跌撞着钻进车厢,隐约传来瓷器碎裂声。
奉恩镇国公弘昉的老管家死死攥着誊抄的告示,指节发白,撞倒货郎担子也浑然不觉,只喃喃道:\"五成税赋,...这可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和亲王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蜿蜒回廊间,弘昼头戴西洋金边眼镜,身着月白箭袖,正跨坐在一辆漆黑锃亮的自行车上。
脚蹬踏板,车铃叮叮作响,在九曲回廊间穿梭,管家小跑着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禀报:“王爷,朝廷颁布了土地新政……”
“没看本王忙着呢?”弘昼猛捏车闸,车身一个急刹。
弘昼伸手扶正歪了的眼镜,盯着前轮转动的辐条。
“不就是收税卖地?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说罢又猛踩踏板,自行车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只留下管家呆立原地。
奉恩镇国公府内,鎏金兽首铜环被拍得山响。
管家跌跌撞撞跨进正厅时,弘昉正将翡翠扳指狠狠砸向黄花梨案几。
\"荒唐!简直荒唐!
我家自龙兴关外便随太祖爷打天下,如今竟要与那些汉商庶民同税?\"
\"主子息怒......\"管家捧着誊抄的告示跪伏在地,指节几乎要掐进青砖缝里。
\"听说和亲王府已闭门谢客......\"
\"闭嘴!\"弘昉踢翻雕花瓷凳,瓷片划过管家脸颊,\"传我令!备八抬大轿!今日就是闯也要闯进养心殿,求皇上豁免满洲勋贵!\"
而在朱红门楣的果亲王府,鎏金自鸣钟正敲响巳时三刻。
允礼半倚在西洋沙发上,修长手指夹着《波斯人信札》法文原本研读。
允礼的书房四壁挂满西洋星图与机械图纸,墙角的地球仪在阳光下缓缓转动,将七大洲的轮廓投在《皇舆全览图》上。
自出访法兰西、西班牙、荷兰诸国归来,允礼便醉心西洋文化,案头常年摊开装订奇特的洋文书籍,旁边散落着齿轮零件与改良机械的草图。
每当庄亲王允禄来访,望见满室的西洋物件与绘着异国文字的图纸,总会笑着摇头:\"十七弟如今满脑子都是西洋东西,倒比那些金发碧眼的传教士还痴迷! ”
管家疾步而入,话音带着颤意:\"王爷!朝廷...朝廷颁布土地新政了!\"
允礼指尖摩挲着烫金书脊,并未抬眼:\"不过是寻常政令,何须大惊小怪?\"话虽如此,心底却泛起一丝不安——允礼比谁都清楚,土地兼并积弊百年,这道政令绝不像表面这般简单。
就在此时,王府外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声。
允礼手中的书\"啪嗒\"合上,心跳陡然加快,强作镇定地起身,带落的齿轮零件在地上叮当作响。
迎到前厅时,望着李玉手中的明黄诏书,允礼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被卷入了这场风暴中心。
随着诏书展开,\"任命允礼为土地局首任局长\"的字句如重锤砸下。
允礼只觉一阵眩晕,握着西洋怀表的手猛地收紧。
\"接旨吧,王爷。\"李玉含笑提醒,尾音拖得悠长。
允礼喉咙发紧,艰难地开口:\"臣...领旨。\"跪地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些。
起身时,允礼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沉声道:\"敢问李公公,还有何人协理此事?\"
当听到\"怡亲王允祥任副局长\"时,允礼暗暗松了口气。
允祥在满族亲贵中威望颇高,手段老辣又深谙平衡之道,有这位肱骨老臣分担,至少能缓解几分勋贵们的明枪暗箭。
李玉离去后,允礼立即招来管家,沉声道:\"将王府名下田产尽数清点,除保留三千亩祖业,其余明日便移交土地局。\"
管家惊愕地抬头,却见主子已转身摆弄案头的黄铜地球仪。
紫禁城神武门外,数十顶八抬大轿与镶金马车挤作一团。
镇国公弘昉青筋暴起,跪地高呼:\"我等要见皇上!\"
多罗諴郡王弘畅厉声说道:\"当年皇祖父亲赐的田庄,先帝爷都不曾动分毫!如今竟要我等与汉臣商贾同税?\"
弘畅身后的贝勒们跟着鼓噪,推搡间有顶戴花翎不慎跌落,滚进墙角的排水沟。
特勤局将士甲胄森然,将鎏金拒客牌重重立在丹陛前。
养心殿内,弘历听着殿外此起彼伏的喧哗,目光落在案头河南流民暴动的密报上,指尖摩挲着密报边缘,弘历握笔的手不自觉收紧,眼中的神色愈发冷峻而坚定。
当翡翠拐杖叩击地砖的声响由远及近,钮祜禄氏扶着宫女的手跨进门槛,正见弘历将朱笔重重戳在“勋贵不得特例”的条款上。
\"圣母皇太后万安。\"弘历起身行礼,龙袍下摆扫过青砖。
钮祜禄氏望着儿子眉眼间的凌厉锋芒,恍惚又看见那个在圆明园骑马射箭的少年。
八年光阴,当年稚嫩的皇子早已褪去青涩,一举一动都带着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竟与先帝晚年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皇上,可听到宫外的喧闹?”太后轻声说道。
“不过是几颗蛀空的老牙,疼过这一阵,便该连根拔了。”弘历端起的茶盏停在唇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冷意。
太后的叹息混着香炉中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满族是大清统治根基,总要慎重。”
钮祜禄氏的目光扫过墙上先帝御笔“中正仁和”匾额。
弘历将茶盏搁回冰裂纹瓷托,发出清脆声响,\"皇额娘放心,祖宗基业,儿臣自会守好。\"
望着儿子转身伏案的背影,钮祜禄氏握着翡翠拐杖的手微微收紧。
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像道无形枷锁,即便身为太后,也只能倚仗这层母子情分稍作规劝。
当槅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殿外的喧嚣声骤然清晰,钮祜禄氏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殿门,苍老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拐杖上的螭龙纹——那个曾蜷在她膝头听故事的孩子,如今已站在权力巅峰,容不得任何人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