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像泼翻的蜂蜜,懒洋洋地洒在茅山涡村的青砖黛瓦上。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斜倚在土墙边,树皮沟壑纵横,像极了祖父布满裂痕的手掌。枝叶在暮风中簌簌摇曳,抖落一地细碎的金箔。我蹲在田埂边抽完最后一口旱烟,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泥土的腥甜混着烟草的苦涩钻进鼻腔。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闹,清脆得能捏出水来,却让我的心莫名揪紧——这种平静,总让人想起暴风雨前的蝉鸣。
\"三叔公!\"村口小卖部的王二媳妇朝我挥手,她怀里的婴孩正吮着沾满口水的手指,\"听说邻村又来人闹地界了?\"我望着她身后聚拢的阴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那时老柳树还年轻,树冠没现在这般佝偻。父亲把我按在树杈间,指着远处闪烁的火把:\"记住,茅山涡的每一寸土,都是先人拿血汗泡过的。\"
当我扛着锄头转过祠堂拐角,就看见村民们在土地庙前围成铁桶般的圈。老李头坐在磨盘沿上,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出焦黑的印子,火星子溅到枯草堆里,惊得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他们说西岭那块梯田该归他们!\"张婶的嗓门比铜锣还响,她手里攥着泛黄的土地契约,纸页边缘被汗渍浸得发毛,\"民国二十三年的红印,镇长亲自盖的!\"
我凑近细看,契约上的墨迹早已褪色,但\"永佃权\"三个朱砂红字依然刺眼。忽然想起去年清明祭祖,在祠堂阁楼发现的另一张契纸——那是光绪年间邻村卖给我们的\"绝卖契\",只因写着\"永不回赎\"四个字。两纸相叠,像极了阴阳卦象,透着宿命般的讥诮。
\"三叔公,您说句话啊!\"几个后生推搡着我。我望着土地庙里蒙尘的神像,泥塑的判官执笔欲言,供桌上残留着去年冬至的祭品,糯米团子已经风化成坚硬的琥珀。
那晚的月亮圆得诡异,像枚银钉子楔进夜空。我蹲在祠堂天井,就着煤油灯整理族谱,忽然听见墙根窸窣作响。张婶抱着个青布包裹,发髻散乱,活像从水墨画里逃出来的冤魂。
\"这是当年我太爷爷用两斗米换来的地契。\"她解开布结,泛黄的纸页上赫然盖着邻村的朱红大印,\"那年大旱,他们村长跪在晒谷场求我们卖粮……\"她的指甲划过契文,在\"永为凭证\"四个字上划出尖利的声响。
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交代:\"西岭那二十亩地,是咱们村的命门。当年为争水权,老族长带着人跟邻村械斗,血把溪水泡了三天三夜……\"油灯爆出朵灯花,张婶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恍若当年挥刀的女将。
次日清晨,我们带着三麻袋契纸文书往镇上赶。渡船老艄公望着岸边黑压压的送行人群,忽然哼起小调:\"茅山涡,涡里涡,祖祖辈辈土里磨……\"歌声混着橹声,惊起芦苇荡里栖息的鹭鸟。
法庭比想象中狭小,空调嗡嗡作响。邻村请来的律师举着卫星云图:\"根据现代测绘技术……\"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云图能照出地底下埋着的先人白骨吗?\"
法官敲着法槌,我却看见他身后的锦旗上绣着\"明镜高悬\",金线早已氧化发黑。忽然想起族谱里记载的\"猪仔案\":光绪年间族人被诬陷偷猪,老族长当庭掏出祖传铡刀,当场剁下左手小指:\"这手指是茅山涡的土长的,请老爷验看!\"
官司僵持不下时,邻村突然提出和解。那天双方代表围坐在镇招待所的小会议室,空调冷得像冰窖。邻村村长掏出支中华烟:\"都是乡里乡亲,何必呢?\"
我望着窗外枯死的梧桐树,想起村口老井的传说。那年大饥荒,邻村人来抢井,老族长连夜带人挖出井底淤泥,竟翻出三十年前他们村丢的耕牛头骨。两村因此对簿公堂,最后县令判了句:\"井中有骨,地里有魂,各守各的坟。\"
\"我们可以让出三亩薄田。\"邻村村长突然说。会议室炸开了锅,我却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银戒——跟当年诬陷我们偷猪的里正同款。
最终调解那天,我特意带了把老剪刀。那剪刀是光绪年间的物件,刀刃还沾着剪红绸的喜气。当我们走到地界时,邻村人突然指着界碑:\"这碑是后来补的!\"
我蹲下来抚摸碑文,青苔下依稀可见\"万历十二年立\"的字样。忽然想起族谱里的\"血槐树\"记载:当年两村划界,各取一滴血混在泥里,种下这棵槐树。如今树干早已中空,但每逢雷雨夜,树洞就会渗出暗红色的汁液。
\"挖开看看。\"我挥动老剪刀,众人合力刨开树根。腐叶堆里躺着个陶罐,打开竟是两团凝固的血块,中间夹着张泛黄的纸,上书:\"地脉相连,人魂相通。\"
夜,在茅山涡村泼下浓稠的墨。我望着窗棂上晃动的树影,恍惚看见祖父的旱烟袋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土坯房里的松油灯将人影投在斑驳墙面,十八张面孔在昏黄光晕中浮沉,像沉在琥珀里的古虫。
\"当年我嫁来时,全村人用红绸被面拼成喜帐。\"李大娘枯瘦的手指划过小芳发间,\"你爹抡着夯锤打地基,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她突然攥紧小芳的手,力道大得让年轻媳妇腕间浮起青筋,\"如今他们要来刨咱的根,你说该当如何?\"
小芳的银镯子撞在陶碗上,叮咚声里浮起往事。那年暴雨冲垮河堤,邻村汉子扛着沙袋昼夜驰援,浑身泥浆混着汗水,在堤坝上筑起人墙。而今他们的锄头却要掘开这片浸透血汗的土地,命运在轮回中翻出狰狞的面容。
张强将地契在油灯上烤出焦痕,泛黄的宣纸映着先祖的朱砂印。我们挨家挨户收集证物,在七旬老妪的樟木箱底,翻出裹着油纸的界碑拓片,边缘浸着发黑的血渍——那是光绪年间与邻村械斗留下的印记。
\"当年为争这口泉眼,两村死伤二十三人。\"退休教师用教鞭敲着黑板,夜校的烛火在他银发间流淌,\"后来有位秀才在界碑刻下'蝼蚁渡河,各守其道',这才换来百年太平。\"
我摩挲着拓片上的八字,恍惚看见先祖们跪在泥泞中歃血为盟。而今界碑在野草丛中坍塌成齑粉,唯有这方带血的拓片,还倔强地守着百年前的诺言。
谈判那日,老王头裹着青布头巾,腰间别着祖传的铜烟锅。邻村祠堂里飘着生漆味,供桌上新宰的猪头还冒着热气。\"都是吃一锅井水的乡亲……\"老王话音未落,对方摔碎茶碗,瓷片在青砖地上炸开白梅。
\"蝼蚁渡河?\"邻村首富冷笑,\"如今是铁甲舰的时代!\"他抖开卫星云图,红色标记像毒蛇盘踞在村界,\"开发区给三倍地价,你们守着茅坑当金銮殿?\"
李大叔突然起身,粗粝的掌纹按在云图上:\"我爹的坟茔就在这红线里,迁坟要挑三月三寅时三刻……\"他喉咙里滚着雷声,\"你们给多少银子买得走这个时辰?\"
治安队轮值那夜,我看见张强在宗祠前舞剑。月光沿着龙泉剑刃流淌,惊起檐下栖鸦。他忽然停下动作,剑尖垂着露珠:\"小时候听老人说,村口古槐是龙脉化身。\"
我顺着剑锋望去,老槐虬结的根系扎进石缝,树皮上布满雷击的焦痕。\"五八年大炼钢铁,村民们藏着斧头守了七天七夜。\"张强的剑穗扫过树根,\"现在轮到我们当守夜人了。\"
夜校最后堂课,退休教师带来包浆发亮的铜锁。锁眼嵌着朱砂,钥匙系着褪色的红头绳。\"这是民国初年的婚书箱锁。\"老人颤巍巍打开锁头,\"战乱年代,二十三个未过门的媳妇守着空箱等了八年。\"
小芳突然站起,怀孕六个月的肚子顶着粗布衣裳。她掏出陪嫁的银锁片,与铜锁并排放着:\"我男人在工地摔断了腿,是全村人抬着担架走了三十里山路。\"她的泪滴在锁眼,\"这锁能守八年,我们就能守八十年。\"
开发商的推土机在晨雾中逼近,钢铁巨兽的轰鸣惊起满山白鹭。我们列阵在田埂上,老弱妇孺手挽手连成人墙。小芳把婴孩绑在背上,乳汁浸透粗布衣襟。
\"让让!\"邻村阿嬷拄着龙头杖挤到阵前,杖头铜铃叮当作响。她身后跟着扛锄头的汉子们,有人肩头还沾着油菜花粉。\"当年我男人在这块地挨过批斗……\"阿嬷的布鞋碾过界碑残片,\"现在轮到我护着了。\"
推土机突然熄火,驾驶舱钻出个戴金链的汉子。他盯着人墙后飘摇的族谱,突然扯下颈间金链摔在地上:\"操他娘的现代化!\"金属撞击卵石迸出火星,像惊蛰第一道闪电。
春分那日,两村人在老槐下重修界碑。张强调制的青灰浆里掺着糯米汁,这是从族谱里翻出的古法。小芳抱着婴孩在人群中穿梭,递着祭神的素果。
\"蝼蚁渡河……\"退休教师蘸着朱砂补刻碑文,突然停笔。我们顺着他目光望去,老槐焦黑的树洞里,几粒翡翠色的新芽正穿透死灰。
李大娘往我手里塞了把炒南瓜子:\"当年护坟那夜,你祖父往火堆里添了本《水浒传》。\"她指着碑文新痕,\"现在该添本《民法典》了。\"
夜色漫上来时,界碑上的朱砂像新鲜血迹。我忽然明白,所谓守护从不是守住故土,而是守住人心里的火种。就像古槐用百年焦土滋养新芽,我们终将在废墟上长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