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老马厩的橡木门轴发出悠长的叹息。柳儿攥着褪色的绢帕站在干草垛旁,月光从破碎的菱形窗格漏进来,在她月白裙裾上织出银色蛛网。远处传来守夜人梆子声,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李公子当真要在此处等?\"她望着檐下摇晃的灯笼,第三块桐油布已残缺大半。秋风裹挟着草料腥气钻进织锦领口,她不禁缩了缩脖颈,发间玉簪随着颤抖轻叩青丝,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暗处忽然传来窸窣响动。李明自马槽阴影中走出,月光照亮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那抹莹润恰似柳儿腕间翡翠镯子的成色。他抬手拂去肩头草屑,动作间带起沉水香的气息,与马厩陈腐的干草味纠缠成奇异的和弦。
\"听闻姑娘善辨马嘶。\"李明从袖中取出支竹笛,笛身缠着褪色的红绳,\"这匹乌骓近日食量反常,还请姑娘指点。\"
柳儿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物件,笛孔里凝着经年的松烟墨。她下意识按住袖中银针包,杏眼微抬时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眼瞳。那笑意像春溪初融,将方才的戒备冲得七零八落。
\"公子既通音律,可知马语者要诀?\"她后退半步踩到草垛,素纱中衣被夜露浸湿,贴在脚踝处宛若月华流淌。李明忽然握住她执绢帕的手腕,掌心温度透过冰裂纹青瓷似的肌肤,惊得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响。
远处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柳儿慌忙抽手,袖中银针滑落两枚。李明却似未察觉,将竹笛横陈在她眼前:\"月圆之夜,马目如琥珀,当用宫调引其心神。\"笛管在月光下流转着象牙光泽,恰似他领口露出的半截玉扣。
柳儿正欲细看,忽觉鼻尖一痒。原是李明取笛时带落的松烟墨沾了花粉,此刻正扑簌簌落在她云鬓间。她慌忙后退,发间玉簪勾住对方衣襟,两人衣料相擦发出绸缎撕裂般的声响。
\"当心。\"李明揽住她腰肢,袖中滑落的沉水香珠串缠上柳儿皓腕。她挣扎时踢翻草垛,陈年稻草如流萤般簌簌落下,在两人之间织就金色屏障。李明低首替她拾簪,后颈脊骨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宛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子时梆响,李明忽然将竹笛插回她发髻。笛尾红绳与柳儿腕间翡翠镯相击,发出清越的琳琅声。\"明日辰时...\"他转身时惊起檐下栖鸟,黑色衣袂掠过她脸颊,带着松烟与沉水的暗香。
柳儿攥紧竹笛,发现笛身内侧刻着极小的一行字:丙申年霜降,观星台西。她望着那人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藏书阁见过的《天马谱》,泛黄书页间夹着的松烟墨痕,与此刻腕间珠串的香气如出一辙。
更漏声催,马厩深处传来老马悠长的嘶鸣。柳儿低头看腕间纠缠的珠串,月光穿过玉珠在青砖上投下星图般的碎影。她忽然轻笑出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枭。
五更天的梆子声惊碎了残月,柳儿指尖摩挲着竹笛红绳。那抹朱砂色浸透了丝绦,像极了李明袖口洇开的沉水香。她将竹笛横置案头,忽听得瓷枕下传来异响——原是昨夜跌落的银针卡在雕花缝隙,针尾缀着的红穗正巧缠着半片枯叶。
\"丙申年霜降...\"她对着晨光端详笛身刻痕,忽见墨迹深处浮出金粉勾勒的星宿图。檐角铜铃骤响,三片梧桐叶穿帘而入,正落在昨夜李明坐过的草垛上。叶脉间凝着暗褐血渍,细看竟是马匹鬃毛特有的旋纹。
马厩深处传来铁链拖曳声,柳儿攥紧袖中香囊疾步趋前。那匹乌骓马竟挣脱了缰绳,马瞳在晨雾中泛着诡异的琥珀色。她欲伸手触马鬃,忽见鬃毛间缠着段褪色红绳——与李明玉佩系着的穗子同款。
\"姑娘当心!\"
清冽嗓音惊得柳儿踉跄后退,险些撞翻墙角铜盆。晨曦中立着个戴青铜傩面的黑衣人,手中马鞭缠着七根银针。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翡翠镯,正与柳儿腕间那枚泛着同样的水绿色幽光。
柳儿退至马槽旁,指尖悄悄探入草料堆。昨夜散落的银针包竟不翼而飞,只剩三枚刻着\"丙\"字的桃木针插在陈年稻草里。黑衣人忽将马鞭甩出个弧圈,七根银针钉入柳儿方才站立的位置,针尾红穗无风自动,恰似昨夜飘落的梧桐叶。
\"子时三刻,观星台西。\"傩面人声音带着金石相击之音,转身时袖中滑落的香珠串缠住柳儿皓腕。那串沉水香珠竟与李明昨日所赠的一模一样,只是每颗玉珠中心都嵌着极细的金丝,在朝阳下织成北斗七星的纹路。
柳儿推开藏书阁雕花门时,晨雾正顺着《天马谱》扉页的松烟墨痕游走。她将竹笛置于案上,朱砂刻痕在晨光中渐渐显出血色纹路——竟是幅标注七处穴位的《马脉图》,每处都对应着北斗星位。
忽闻窗外玉佩叮当,她扑到窗边却只见到褪色的灯笼穗。那灯笼残布上歪斜绣着\"丙申\"二字,针脚与李明玉佩上的缠丝纹如出一辙。柳儿忽然想起昨夜马厩草垛,陈年稻草间似乎也混着类似灯笼布的经纬线。
阁楼木梯传来细微响动,柳儿迅速将香珠串藏进袖中。昨夜傩面人缠腕的珠串此刻正在掌心发烫,七颗玉珠竟按北斗顺序排列出星图轨迹。她翻开《天马谱》夹层,泛黄纸页间飘落半张舆图,朱砂标记处赫然是城郊荒冢。
暮色四合时,柳儿攥着舆图登上观星台。残月如钩悬在枯树枝桠间,台基青砖上果真嵌着七枚铜钉,排列成勺状。她将香珠串按星位嵌入铜钉,忽听得地下传来机括转动声。青砖缝隙渗出陈年酒香,与李明身上沉水气息交织成奇异和弦。
\"姑娘可知马嘶为何似龙吟?\"
熟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柳儿抬头正对上李明白皙的下颌。他手中竹笛已换成鎏金马骨笛,笛孔里凝着的松烟墨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柳儿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玉佩裂了道细纹,裂缝中渗出暗红粉末,正与《天马谱》记载的\"血珀砂\"特征完全吻合。
李明忽然握住她执香珠串的手,七颗玉珠在星图位置发出嗡鸣。观星台四周的枯草突然疯长,叶片上浮现出银色经络,竟与昨夜黑衣人马鞭上的银针轨迹完全重合。柳儿腕间翡翠镯突然发烫,镯身浮现出与舆图相同的朱砂标记。
\"明日此时...\"李明话音未落,观星台四角的铜铃突然齐声悲鸣。柳儿惊觉香珠串正在融化,沉水香膏顺着玉珠纹路渗入星图铜钉。地面轰然塌陷,露出埋藏多年的青铜天马,马目镶嵌的夜明珠映出李明脸上诡异的微笑。
青铜天马的眼窝里渗出靛蓝夜明珠,映得李明白皙的颈侧泛起青黑。柳儿腕间玉镯突然浮现细密裂纹,那些朱砂标记竟如活物般游走,在月光下织成北斗七星的血色纹路。
\"这是活体铸剑术。\"
李明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疤痕。那疤痕形似倒悬的北斗,边缘缀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正与天马眼中夜明珠的光脉相连。柳儿嗅到熟悉的沉水香里混着腥甜,忽见他腰间玉佩裂痕中垂下半截金线,与《天马谱》夹层的鎏金马骨笛纹样完全吻合。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青铜天马的四蹄开始剥落铜锈。柳儿发现那些斑驳锈迹竟是煅烧过的龟甲,甲片纹路组成二十八宿方位图。当最后一片铜锈坠落时,马腹中滚出个鎏金错银的机关匣,匣面镶嵌的猫眼石映出李明扭曲的面容。
\"丙申年霜降夜,你往观星台西侧埋了七根银针。\"柳儿突然举起香珠串,融化的沉水香膏在匣面勾勒出星图轨迹,\"此刻它们正在姑娘脉搏里流转吧?\"
李明瞳孔骤缩,腕间玉佩应声炸裂。暗红粉末簌簌落在机关匣上,那些砂砾竟自动嵌入猫眼石表面的沟壑。柳儿腕间玉镯突然迸发强光,镯身裂纹中升起缕缕青烟,烟雾缭绕间显出半幅《龙雀战甲图》——那战甲纹路与天马鬃毛的旋纹如出一辙。
子时梆响,柳儿蜷在藏书阁角落,看着掌心蠕动的香珠残片。那些沉水香膏凝结成的星图碎片,此刻正渗出琥珀色液体,液滴在《天马谱》扉页凝成\"丙申霜降\"的朱砂印。
突然有冰凉指尖抚上后颈,柳儿反手甩出三枚桃木针。银针钉入梁柱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震得《天马谱》书页无风自动。泛黄的纸张间飘落半片金箔,上面用银线勾勒出活体铸剑的步骤:需以三月乌骓马的心头血,淬炼七七四十九日。
阁楼木梯传来机括转动声,柳儿将香珠残片含入口中。苦涩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在舌尖炸开,她看见李明倒悬着从藻井垂下,腰间玉佩化作半截龙骨,正滴落与天马眼中相同的靛蓝夜明珠粉。
\"姑娘可听过马骨作琴?\"李明喉间发出金石摩擦之声,整张脸皮突然像蜡油般融化。柳儿惊恐地发现他皮下露出青铜纹路,那纹路竟与机关匣表面的二十八宿图严丝合缝。
地面突然裂开深坑,柳儿坠入满是稻草的密室。腐臭干草间堆着数十具骸骨,每具尸骨的掌骨都嵌着半截银针。当她踩到某具骸骨时,银针突然震颤着拼成箭头,指向密室穹顶的北斗七星浮雕。
柳儿撬开浮雕机关,露出用朱砂错金书写的羊皮卷。那些文字遇月光即显,记载着惊世秘闻:丙申年霜降夜,监正令铸剑师以亲子心血祭炼龙雀战甲。战甲成时,乌骓马嘶鸣化龙,铸剑师骸骨嵌于战甲心口,成为操控机关的\"血引\"。
窗外忽然传来银铃脆响,柳儿将错金书页按在胸口。那些文字如活蛇游走,在她肌肤上烙出北斗七星印记。当最后一笔金线没入心口时,整座观星台突然拔地而起,青铜天马的残骸在空中重组,化作流光溢彩的龙雀战甲。
李明破碎的面容在强光中重组,此刻他眼窝里跳动着两簇青蓝火焰。\"现在懂了?\"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与柳儿腕间玉镯同源的裂纹,\"你我皆是活机关,这局棋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柳儿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沾着金粉的松烟墨。那些墨粒在空中组成舆图,标记着城郊荒冢的确切方位——那里正埋着《天马谱》缺失的最后三卷,记载着逆转机关术的\"断龙台\"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