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次日就是琼林宴或称恩荣宴,所有参与会试、殿试的官员和新科进士一起去礼部吃席。
正如黄梅戏所唱的那样,新科进士们官帽上插一枝宫花,宫花下挂一面铜牌,牌上有“恩荣宴”三个字。唯独状元姚涞的花牌是银色的,宫花是金色的。
失败的穿越呀!居然自己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人们只会记得冠军!
代表内阁来吃席的是费宏,他保住了最年轻状元的头衔,心情极好,积极与晚辈互动,特别对姚涞青眼有加,两人谈笑风生。
新老两位状元,自然气场强大。众人围在两人身边,听两状元挥洒才华。
费宏问道:“姚明山,汝父姚东泉文武双全,巡抚陕北军功赫赫,去年领军大破套虏吉囊!你可为他写过什么诗没有?”
众人惊叹:看姚涞的身板,父亲也不会差!这一家父子进士,同朝为官,诚为佳话!
只听姚涞说道:“不敢夸矜父亲之功!但晚辈曾读崖山志,叹前宋之亡,写下感怀诗一首!”
费宏大有兴趣,说道:“诵来听听!”
只见姚涞摸一把络腮胡,高声吟道:“三百余年王气终,间关岭峤立行宫。
南方长技空江左,北虏腥风遍海东。
草色经秋埋剑戟,潮生带雨泣鱼龙。
须知五国城头恨,深愧慈元抱石功。”
众进士高声喝彩,说道:“好一个深愧慈元抱石功!”纷纷上前敬酒。
如今的武勋公侯,通常是定国公徐光祚代天子祭祀,武定侯郭勋代天子参加赐宴。
郭勋见杨植一人向隅郁郁寡欢,喝道:“那个榜眼,你且上来!”
大明自于谦开始文武殊途,武人被文官日益打压,地位低下;而且于谦见人就封武官,还给外戚、太监的兄弟封伯、侯,坏了太祖定下来的规矩,如今伯侯、武勋早不值钱了。
但郭勋是一个例外。一百年来,能插手文官升迁的武人唯独武定侯。他这么一喝,众人纷纷向这两人望去。
杨植恭恭敬敬走上前,问道:“大伯在上,小侄敢问有何指教?”
卧草!众人大惊:能把张瓒运作成九卿的武定侯,杨植居然喊他大伯!
郭勋摆出长辈的架子,指点道:“一人向隅,满坐不欢!不就是没有考上状元嘛?须知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
杨植仿佛豁然开朗,高声说道:“谢大伯指点!听大伯一席话,小侄的格局打开了!此情此景,不禁想吟诗一首!”
郭侯爷的文学修养有风靡大明的着作为证,在他面前吟诗不算以文才欺侮武人。郭勋不禁道:“且吟来听听!”
众进士看到这边榜眼也要吟诗,分明是别苗头,纷纷围过来吃瓜。
有位苏州进士道:“杨树人四年前失意于苏州,激愤写下‘仙佛茫茫两未成’之佳句,深受苏州不第士子喜爱!不知今日登科一甲,又要发表什么感慨?”
杨植朝郭大伯一拱手,对围观进士作一个罗圈揖,高声道:“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卧草!众人大惊:这诗的格局、气势,一下把状元的感怀比下去了!
只听杨植又解释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我对翰林清华闲适的生活没有兴趣!如果让我去经略三边,定谈笑间令套虏吉囊灰飞烟灭,俯首称臣!”
这话太大了,围观进士哑然,不知道如何接话茬,琼林宴上冷下场来。
罗钦顺以殿试同考官的身份参加了琼林宴,见状喝道:“杨植大言不惭!你喝多了,还不滚下去!”
怀才不遇的一甲第二名悻悻然溜入人群,找苏州松江进士们喝酒去了。
以我华夏对礼仪的重视,考上进士不会以吃席结束。琼林宴次日,进士们去国子监举行释菜之礼,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
很多人不为当官而参加科举,考上举人、进士却没有当官的欲望,不少进士走完刻碑的流程就直接回家了,如聂豹一样。
幸好清高之士不多,大明朝廷才得以正常运转,九成九九的进士还是去了吏部填表候选。三鼎甲不用候选,状元姚涞直接授从六品修撰,杨植、徐阶则授正七品编修。
忙了几日,终于又得浮生半日闲,正逢罗老师的休沐日,杨植溜达溜达自然要去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罗钦顺。
罗掌院学士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榜眼,想到四年前那个拿着王阳明推荐信的土气赣南少年,还有被自己改了九成文字的八股文,不禁恍然如梦。
别人被杨植的南京揭帖、殿试策论唬得一愣一愣的,感叹上天不公,让大明痛失最年轻、策论最长、思想最前卫激进的状元。毛澄、孙交、乔宇、赵璜四位大尚书这几天朝会时,都过来安慰说:可惜杨植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事已至此,让罗钦顺多为弟子做心灵按摩。
罗钦顺哭笑不得:弟子的八股文什么水平我没数吗?他院试考秀才的八股文是抄自己十四岁的习作,乡试考举人是湛甘泉放水,会试考进士是怎么写八股文就不得而知。
年轻人就是恢复得快,没有怀才不遇的悲愤:“老师,听说翰林院很清闲,你能讲一下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给你讲授翰林院的历史,典故!”
老师的面子是要给的!杨植恭恭敬敬坐下,听罗钦顺讲翰苑风流。不外乎翰林院最为清要,是皇帝的秘书顾问系统,专门给皇帝制诰、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天子顾问,为皇帝太子讲学。
根据太祖典制,为了不让皇帝与太子互相猜疑,皇帝与太子的秘书机构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分别挂了翰林院与詹事府的名字,所以翰林的上升空间非常大!如果翰林院的学士坑位满了,可以挂詹事府的学士衔!
“你们一甲三人要从史官做起!修撰、编修、检讨,皆是史官编制!
不要以为中了榜眼就有什么了不起!翰林院里的董玘学士,人家是十八岁榜眼,现依然在翰林院低调做人熬资历!
按资历,董学士应该去年主持南直乡试的,老夫费尽心思才换成了湛甘泉!”
前世时空中确实是董玘任南直乡试主考官,但老师摆功劳,似乎话里有话。
杨植点点头道:“我之所以想方设法考一甲进翰林院,就是为了能进国史馆,以解答我上辈子的一些困惑!”
弟子的回答出乎老师的意料,罗钦顺咤道:“你想多了!编大行武宗的实录根本轮不到你!”
见杨植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罗饮顺又说:“尽管大明常有人记得轮回之事,还能找到自己前世故居,与邻居回忆前尘旧梦;历代文人笔记中,亦有人追忆上一世的事迹!
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翰林,参与经筵的机会多,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谈什么宿命前世,更不要提王阳明说你有宿慧!不然我一个气学领袖、圣贤门徒,没脸进孔庙没法做人!”
杨植拍胸脯保证:“老师放心!弟子虽然惯于造势,但从来不靠歪门邪道实现目标!”
罗老师相信了杨植,吞吞吐吐又问道:“你现在中了进士,而且是一甲,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植疑惑道:“弟子当然是先回凤阳了!”
罗老师咬咬牙又追问:“那你从凤阳回到翰林院报到后呢?”
“当然是去国史馆读书呀!”杨植看看老师扭扭捏捏的样子,虚心回复道:“老师教导弟子清心寡欲,弟子自然服得!”
又怕你不来,又怕你乱来!
罗钦顺为了唤起杨植的回忆,便提醒道:“那天你考上秀才后来南京吏部拜老夫为师,说了什么豪言壮语,还记得么?”
杨植仿佛恍然大悟:“记得!自然记得!老师放心,弟子这就回南京准备!这叫做关外文章从关内做起!”
根本跟不上弟子的思路!为什么要去南京准备?你的岳父李充嗣无权无势,空挂了一个少保司空衔而已!
难道他又想立个军功,让自己蹭?
这个弟子的心思比女人还难猜!
罗老师心累了,端起茶盏道:“请喝茶!”
对于新科进士,朝廷非常优容,不但走官邮免费让他们到处寄信,还给了非常长的假期,让进士登科后回老家光宗耀祖,顺便探望父母。
按这年头的观念,出仕即丢下父母妻儿报效皇帝以身许国,不能侍奉双亲堂前尽孝,不能与妻子儿女享天伦之乐,从今往后只能偶尔回乡一两次。所以社会上会给文官极大的尊重和体面。
杨植此刻就享受了这些尊重和体面,他回去时沿途征用车船民夫,一路无话来到淮安府,转凤阳运河回到家乡。
这次回家不同以往,凤阳知府、知县亲自在码头相迎,派仪仗一路吹吹打打把杨植送回家,沿途府学、县学生员和社学童生夹道欢迎。
来到街口看到工人在施工,要建一座进士牌坊,家里院墙又高了一尺,牌匾没有换,知府亲自题了一幅对联:一门诗礼流濠水 千载香烟锁苗山。
礼法上李婉儿是杨家主母,袁冯夫妻、郭雪按宾客之礼接待了李婉儿,已经买下了邻居的屋子粉刷一新给李婉儿居住。
杨植不满地说:“花这个钱干嘛?我是肯定不会把郭雪和婉儿留在凤阳的,我会在北京买房子!”
冯氏嗫嚅道:“那大宝二宝呢,他们长大了呢总得要有地方住!”
这倒是一个麻烦,杨植仔细琢磨一下,说道:“大宝今后要袭中都锦衣卫百户的,现在也断了奶,就留在爷爷奶奶身边;郭雪是把二宝带几年再去北京,还是带着二宝去北京,长大了再回凤阳,父母亲商量一下再说,反正也不急!”
回到凤阳这几日又是应酬,又是去府学、县学、当初就学的社学演讲。幸好社学老师没有留下杨植写的八股文,否则杨植非得重金买下来不可。
这日在县学演讲“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于台上口沫飞溅之时,有人来报,宿州举人刘羌栋应邀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