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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汹涌

都匀驻地的青砖营房浸在梅雨季的潮气里,

墙根爬满墨绿的苔藓,踩上去滑溜溜的像鬼子的刺刀尖。

古之月蹲在门槛上擦二十响驳壳枪,

苏北腔混着枪油味在廊下打转:

\"亮子你狗日的把汤姆逊拆开晾了三天,

再不上油能长出蘑菇来。\"

徐天亮正趴在破竹桌上扒拉周大麻子的账本,

金陵话带着怨气:

\"审了三宿的账本,全是码头装卸费、保安团伙食费,

合着那龟儿子把走私账记在城隍庙的功德簿上?\"

窗缝漏进的风卷着营房后菜地的腐叶味,

古之月看见这家伙鼻尖沾着账本上的红印泥,

像被人打了记闷拳。

远处传来值星官操练新兵的吆喝,

汉阳造枪托砸在地上的 \"砰砰\" 声,

倒像是给他们的牢骚打拍子。

徐天亮突然把账本摔在桌上,

纸页拍得尘土飞扬:

\"班头你说,咱在镇远城头拿命换的线索,

咋就被军统一句话掐断了?

周大麻子那肥猪要是落在咱手里,

老子能撬开他后槽牙 ——\"

\"撬开后槽牙也得有命审。\"

古之月拧紧枪管部件,

金属碰撞声压得极低,

\"昨儿半夜看见没?

军统贵阳站的卡车停在咱驻地门口,

三个戴礼帽的主儿在车灯底下数银元,

那成色比孙总队长发的军饷亮堂三倍。\"

他抬头望了眼廊柱上的招贴画,

\"精忠报国\" 四个大字被雨水泡得发皱,

右下角的党徽褪成了浅黄,

倒像是被人抠掉了块皮肉。

徐天亮刚要接话,雕花木门 \"吱呀\" 开了条缝,

孙总队长的警卫员探进半张脸,

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手势。

老长官进门时带着股子浓烈的油墨味,

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文件,

火漆印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红。

他反手扣上门栓,

铜环与门框碰撞的轻响,

像根细针扎进两人神经。

\"周大麻子被押到贵阳当天就毙了。\"

孙总队长靠在掉漆的木椅上,

领口的中将领章沾着块可疑的油渍 ——

古之月认得,那是镇远码头上桐油的焦糊味,

\"布告上写着 ' 通共资敌 ',

可老子知道,他嘴里的码头三号仓,

早被军统改成了军火中转站。\"

徐天亮的木椅 \"咣当\" 翻倒在地,

汤姆逊冲锋枪的背带在砖地上拖出刺啦声:

\"合着戴笠的人拿桐油换鬼子的军火,

再拿军火打咱国军?

这帮吃里扒外的 ——\"

古之月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掌心触到这家伙绷紧的腮帮子,

胡茬子扎得人生疼。

窗外传来皮鞋碾过青石板的 \"咔咔\" 声,

至少有三个人在廊下停住了脚步。

孙总队长从口袋里摸出枚磨得发亮的袁大头,

在掌心掂出 \"当啷\" 响:

\"上个月财政部缉私署的人来都匀,

刚查到码头账册,第二天就 ' 暴病身亡 '。

验尸官说胃里全是桐油,

比咱伙房的菜籽油还纯。\"

银元砸在周大麻子的账本上,

惊飞了只趴在 \"保安团经费\" 字样上的蟑螂,

\"戴老板的生意,

从缅甸的鸦片到越南的桐油,

连鬼子的慰安妇罐头都能倒腾,

咱这点兵权,连给人家擦鞋都不配。\"

油墨味混着霉味在屋里打转,

古之月看见孙总队长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像作战地图上标错的撤退线。

他忽然想起在镇远城外看见的那艘货船,

船舷暗格里藏着的日式手雷,

铁铸的弹体上还刻着昭和年号 ——

原来那些本该打鬼子的桐油,

最后都变成了扎进自己人胸膛的利刃。

\"总座,咱侦查连好歹抓了活口,就算不能明审...\"

古之月的话被孙总队长摆摆手打断,

老长官从帆布包里掏出封加急电报,

火漆印上的 \"军统局\" 三个字烫得人眼疼:

\"戴笠亲自发电,

说桐油案涉及党国要员,

责令各部不得插手。\"

他突然冷笑一声,指腹碾过电报上的 \"绝密\" 二字,

\"绝密个屁,不过是怕底下人戳破他们拿国难财的窟窿。\"

徐天亮突然蹲下身捡椅子,

金陵话里带着少见的狠劲:

\"那咱就这么认栽?

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枪口对准自己弟兄?\"

孙总队长没接话,走到窗前掀起半幅粗布窗帘,

远处军统碉楼的探照灯正扫过驻地后墙,

雪白的光带像条游动的巨蟒,

随时准备绞碎撞见的活物。

外头突然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夹着苗语特有的清脆调子。

古之月耳朵一动 ——

那是苗家赶尸调的变种,

却多了分火药味。

木门 \"砰\" 地被撞开,

个戴银角帕的苗家姑娘挎着鹿皮箭囊闯进来,

靛蓝色百褶裙上沾着山莓汁的暗红,

腰间牛皮绳拴着柄缠着红布条的弩弓:

\"古大哥!亮子哥!你们哨兵把二狗哥当土匪捆树上了!\"

徐天亮正往枪口上套布套的手猛地抖了下,

金陵话都跑了调:

\"我的个乖乖

!阿花你这是要把咱营房当苗寨火塘闯?\"

叫阿花的姑娘瞪他一眼,

鹿皮箭囊甩在桌上,

里头的弩箭尾羽扫落账本上的红印泥:

\"三年前在岳麓山,要不是二狗哥背着你爬了二十里山路,

你早喂了鬼子的狼狗。\"

她说话时,

颈间的银项圈撞出细碎的响,

像山涧里的泉水碰着鹅卵石。

古之月这才看见门口站着个穿对襟青衫的汉子,

左脸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

正是长沙会战时朝夕相处的传令兵孙二狗。

那道疤在油灯下泛着青紫色,

像条冬眠初醒的赤链蛇。

孙二狗冲他咧嘴一笑,

缺了颗门牙的嘴里呵出白气:

\"长官,咱在雷公山剿了半年土匪,

听说侦查连缺会走山路的斥候。\"

孙总队长的目光在孙二狗的疤上停了停,

突然笑了:

\"当年岳麓山突围,你小子背着挺捷克式断后,

老子以为你早被鬼子挫骨扬灰了。\"

他转头对古之月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明白 ——

这孙二狗在苗寨娶了阿花,

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猎手,

带的二十几个苗家弟兄,

论山地作战比中央军的德械师还灵光。

阿花突然从箭囊里摸出枚生锈的手雷,

保险栓上还缠着苗族彩线:

\"上个月在雷公山隘口,

咱拾到这玩意儿,

弹体刻着 ' 大日本帝国 ',引信却是美式的。\"

她把雷体拍在桌上,

金属与木头碰撞的闷响,

像颗埋在心底的炸弹终于露了头。

徐天亮凑过去掂了掂,金陵话里带着惊讶:

\"乖乖,这是鬼子九七式手雷改的引信,

咱中央军库房里可没这号杂种。\"

孙二狗撸起袖子,

小臂上刺着半幅虎头徽记 ——

正是当年侦察连的队徽,

在火光下泛着暗红:

\"隘口底下埋着三具尸体,

穿的是中央军制服,

兜里却装着军统贵阳站的通行证。\"

他忽然压低声音,刀疤脸绷得铁紧,

\"他们押运的货物,

用桐油纸裹着,

闻着像鸦片,摸着却硬得像枪托。\"

营房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

值星官的吆喝穿透夜色:

\"全连注意!

紧急集合!

三公里越野!\"

孙总队长脸色一变,

抓起桌上的手雷塞进孙二狗手里:

\"先去一营报到,

天亮后带你的人来侦查连。\"

转身时又对古之月耳语:

\"军统的耳目就在咱驻地,

说话做事都把舌头绕三绕。\"

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

古之月望着孙二狗和阿花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

听见阿花的银饰声渐渐混进远处的犬吠。

徐天亮突然戳了戳他胳膊,

金陵话里带着少见的认真:

\"班头,刚才孙总队长说的美式引信鬼子雷,

莫不是跟桐油走私有关?\"

他没答话,盯着桌上阿花留下的弩箭,

尾羽上的苗家图腾在摇曳的火光里像头跃起的猛虎。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

雨点砸在青瓦上像鬼子的机枪扫射,

古之月摸出怀表,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

正是三天前在镇远城头与周大麻子激战的时刻。

\"把弟兄们叫醒,准备越野。\"

古之月拍了拍徐天亮的肩膀,

苏北话里带着冷硬,

\"从明天起,侦察连要加练山地奔袭,

带上苗家的弩弓。

雷公山的路,比镇远城头的巷子难走三倍。\"

徐天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金陵话混着笑骂:

\"得嘞,咱回头让阿花教弟兄们唱反调,

保证军统的密探听了直挠头。\"

营房的木门在身后 \"咣当\" 关上,

古之月摸出孙总队长给的那份盖着 \"极机密\" 的文件,

火漆印在雨夜的微光下泛着暗红。

他知道,桐油走私的盖子虽然被军统强行合上,

但孙二狗带来的手雷、苗寨的线索,

就像撬开盖子的撬棍,

让底下的污糟事透出了一丝光。

集合的队伍在雨里站成模糊的黑影,

古之月看见孙二狗正在队尾教苗家弟兄调整弩箭角度,

阿花蹲在地上给个新兵系防滑草鞋,

银饰在雨帘中闪着细碎的光。

这让他想起在长沙会战的 往事,

弟兄们互相包扎伤口时,

也是这样带着血的温暖。

雨幕中,徐天亮的金陵话突然响起,

带着惯有的痞气却多了分坚定:

\"班头,你瞅着,

等咱侦查连练熟了苗家的山地术,

就算戴笠的走私船开到都匀城下,

咱也能摸上船去,把那些喝兵血的杂种,

一个个串在弩箭上晒成肉干!\"

古之月望着漫天雨幕,

忽然觉得这冰冷的雨水,

洗不净码头的桐油味,

却能浇醒每个弟兄心里的火。

他摸了摸腰间的二十响,

枪套里的子弹在雨夜里透着冷意,

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踏实 ——

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些拿惯了枪的手还能握紧弩弓,

只要这些听惯了冲锋号的耳朵还能分辨苗家的警哨,

那些藏在桐油背后的豺狼,

终究会在侦查连的虎啸声中,露出原形。

晨雾漫进营房时,

古之月看见孙总队长站在操场边,

望着队伍消失在雨幕中的方向。

老长官的背影比昨夜更显单薄,

却依然像根立在乱坟岗的军旗,

任风雨拍打,也折不弯那股子硬气。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

侦查连要在军统的监视下练兵,

要在苗寨的助力下摸查,

还要在雷公山的迷雾中揪出那条走私的毒蛇。

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弟兄,

有了会使弩弓的猎手,

还有了比汉阳造更安静的杀敌利器。

古之月摸了摸胸前的布袋,

里头装着从周大麻子那里搜来的码头钥匙 ——

虽然三号仓的门暂时还不能开,

但钥匙在手里,总会有找到锁孔的那天。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孙二狗教苗家弟兄的号子声,

混着弩箭离弦的 \"嗖\" 响,在都匀的晨雾中荡开。

古之月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岳麓山,

孙二狗背着他突围时说的话:

\"长官,只要咱弟兄们的枪还在,

鬼子就别想踩踏实中国的地。\"

现在,这句话在他心里变了味 ——

只要咱弟兄们的枪还在,

不管是鬼子还是内贼,

都别想在咱眼皮底下偷鸡摸狗。

集合的哨声再次响起,

这次带着急促的短音。

古之月甩了甩湿透的衣袖,

苏北话在雨雾里炸开:

\"侦察连的弟兄们!

把弩弓上弦!把草鞋扎紧!

咱今儿个要练的是 ——\"

他顿了顿,望着孙二狗带着苗家汉子们跑回操场,

阿花正在给徐天亮演示弩箭的瞄准技巧,

银饰在晨光里闪得耀眼,

\"要练的是,在狼窝里找骨头,在虎穴里掏崽子!\"

徐天亮的金陵话跟着响起,

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对喽!咱侦察连,专给那些喝兵血的杂种,

送他们娘的 —— 苗家弩箭!\"

笑声混着兵器碰撞声在雨幕中散开,

惊飞了槐树上的宿鸟。

古之月望着这群新旧混杂的弟兄,

突然觉得,都匀营房的暗火,

终究会烧成照亮前路的火炬,

哪怕这火要烧穿层层迷雾,

哪怕这光要刺痛所有豺狼的眼。

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

是军统的碉楼关不住的,

是桐油的恶臭盖不住的 ——

那是弟兄们眼里的光,

是枪口对准外敌内贼的决心,

是哪怕只剩最后一人,

也要咬下敌人半块肉的狠劲。

而这,才是侦察连的魂,

才是他们在这个乱世里,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