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福昌客栈”并不算大,只设一个厅堂、七八张桌子,没有包间。最多能同时容纳五六十人,歇脚吃饭。
这日,陈掌柜正站在柜台后算账,忽听得门外马蹄声响,一队西军牵着马匹来到店前。
这群人衣着整齐,动作利落,竟无一人喧哗,与往日那些动辄拍桌摔碗的官军大相径庭。
陈掌柜心头顿时一紧——他这家小店,实在容不下这么多人。单看人数,便不下三四百人。
果然,领头的军官走进店内扫视一圈,见实在坐不下,便一挥手,几位军官带着大部分士兵去了别家,只留下五十余人,在客栈大厅落座。
他们低声谈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就连店小二帮忙倒热水,也有人低声说:“多谢。”
这一幕,让陈掌柜怔住了。他活这么大,头一回见到兵爷对伙计这般客气。
这时,一位面目清秀、操着一口流利江南官话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起身,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你这都有些什么吃食?”他语气温和,文质彬彬,不似士兵,倒像个书生。
陈掌柜连连点头,心里却直打鼓。他这家小店,能拿得出手的,不过是些杂面馍、粟米粥、咸菜炖豆腐之类。
马匹的草料也有,可这一顿,怕是要吃掉他半个月的储备。
他将菜单递了过去,年轻人果然识字,点起了饭菜。
陈掌柜一边记录,一边在心中飞速算账。
不多时,账单出炉,他小心翼翼地递上前:“军爷,承蒙惠顾,一共二两银子。”
年轻人接过账单一瞧,却没掏碎银,而是从挎包里取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钞。
“掌柜的,你这里收钞票不?”
陈掌柜一怔,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当然认得这是西王府的钞票,以前也见过。
可这种纸钞在这边并不受欢迎。他若收了,日后用不出去,没人认怎么办?
不收,又怕惹这些兵爷不高兴,封了店也说不准。
年轻人似看出他的顾虑,又从挎包里,取出两枚西王府铸造的银元递了过来。
“掌柜的,这个总能收了吧?我们真的没带碎银。”
陈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接过银元,眉开眼笑:“收的,银元肯定收的。”
这西王府的银元,铸造精美,含银量足,便于携带,防伪性高,在市面上极受欢迎。
相比之下,青庭这边因要赔付洋人、以及洋货涌入,大量白银外流,导致民间银荒严重。伪劣银子多如牛毛,不是掺铅的就是含铁的,令人防不胜防。
银子到手,陈掌柜乐得合不拢嘴。
他转身对那文士道:“军爷们请稍候,我这就去后厨催饭,再安排人喂马。”
年轻文士点点头,只说了一句:“饭菜快些,我们还要赶路。”便转身回去坐下。
陈掌柜转到后院,见四下无人,悄悄将银元拿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贴在耳边听那特有的清亮嗡鸣。
确认无误,他这才放心一笑,快步走向厨房,高声催促:“赶快点!这帮爷还要赶路,惹急了咱们可担待不起!”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这群西军吃得干净利落,但马匹吃草料还得些时间。
饭后,有人去了后院照看马匹,也有人留在厅内歇脚。
这时,一位身材高大、面貌俊朗的年轻人踱步到柜台前,用一口极为标准的官话,笑眯眯地问:
“掌柜的,你这铺子,一年要交多少税啊?”
陈掌柜闻言,长叹一声,将这些年所交的捐税一一道来,最后苦笑摇头。
“要不是故土难离,我也早跑到南边去了。听说那边只要肯干活,就不会饿死人。”
那年轻人听了,也叹了口气,劝道:
“你说的没错,那边确实饿不死人。但到哪都得干活,不是么?你在这好歹有家铺子,以后捐税轻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陈掌柜听罢,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出这几日,总是放心不下的问题。
“军爷,你知道西王府那边,对我们这种小铺子,是怎么收税的吗?”
他本不指望一个当兵的能答得上来,但这位年轻人看起来格外和气,便忍不住开口相询。
年轻人听后,却不推脱,反而回头打量一番,认真回道:
“你这种有固定铺面的中小商户,西王府那边会收经营税,也就是牙税,比例是营业额的百之三。”
陈掌柜一听,心下暗自盘算:青庭这边的牙税是百之五,这倒是降了点。
他静静等待下文,却见那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军爷,后面呢?”他忍不住追问。
“什么后面?”那年轻人笑着摇头,“没了,就这么多。”
陈掌柜瞪大眼:“那房屋捐、厘金、荤席钱呢?”
“没有了。”年轻人摆摆手,“只要你不以次充好、不短斤少两、食材干净,没人来找你麻烦。”
陈掌柜听得呆住,宛如梦中。
他喃喃问道:“军爷,这话……当真?”
“当然当真。”年轻人语气笃定,“我说话算数。”
这口气,大得可以啊!
话音未落,一位身材壮实如熊、像是护卫的军人走上前,在他耳边轻声道了一句什么。
那口气很大的年轻人哈哈一笑,转头对陈掌柜挥了挥手。
“掌柜的,我们还得赶路。祝你生意兴隆哈!”
说罢,他走出店门,接过牵来的马匹,一行人缓缓走出小镇,再翻身上马,向北奔去。
陈掌柜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未动,任由雪落满身。
那高大年轻人的每一句话,仍在耳边回响。
这世道……真的能翻转过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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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萧云骧一行人吃过午饭后,继续北上。
傍晚时,他们到了一个叫“落沟村”的小村庄,雪也停了。
此地已近伏牛山南麓,白河上游支流鸭河从村西而过。
落沟村不过一二十户人家,自然没有什么客栈饭馆。
于是众人就在野外平地扎营,搭帐篷吃干粮,准备过夜。
奇怪的是,这里的村民见了他们,并不惊慌逃散,反而热情地上前打招呼,甚至主动帮他们烧水。
萧云骧见状,拉住一位六十余岁的老汉询问缘由。
老汉仰着头,笑道:
“哎呀,这段时间我们这,来来回回的西军马队多得很,还有不少胡人呢。说的话我们一句听不懂,可规矩得很,拿几颗白菜都要给钱。”
“我活这么大,六十多岁了,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胡人,也算是开了眼啦!”
老汉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动作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