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秋去冬来,青山等闲不同色,人心倒是常守恒。
闹过一次之后,刘青显也没有那么多闲时间抓着管殷不放——若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刘父想要动手,可谓是轻而易举。
可管殷教书的本事不差,不再把自己心中的现实社会和这一处山乡区别对待的时候,管殷作为先生该有的作为,全由心生,半点不用演绎。
学生和家长,就是管殷能够踏踏实实做好一位先生最坚强的后盾。
“先生,先生怎么看京城那位新近出了名的诗人?”
“你听他那名字便奇怪的紧,什么黄山近衡山远,谁会给自己起个这么长的怪名字?”
黄山近衡山远?管殷知道这十有八九便是程衡。自己见过后者剧本里填写的那些曲牌,很好听,没有那么突兀的现代感——可是在这个年代里,当真比得了古人么?
管殷绝不什么奉行“复古”,认为过去比现在更好的人,只是在做文章这件事上,前人大多已经登峰造极,后世历朝历代想要超过前人之作,都不是一般的难。
“少议论他人的闲话,有这时间,倒不如好好读读书,将来十里八乡传唱的也是你们笔下的字句。”
先生的话,学生定然是会听的,至于听了之后能够做几分,离不开先生的引导,却也要看学生自身。好先生常有,好学生也常有,至于真正有成就的,却不常有……
“你看,我早就同你说,这种事没有必要去麻烦先生。”
“先生的话分明是在给那人面子,若是当真好,先生还会不让我们与之学习不成?”
一旁一直安静着的少年听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毛笔,同时开了口:“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先生分明是要你们好好读书。”
私塾里又是往日一样的鸟语、书声、晴空、月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是平时的一个学期,原本觉得几个月难熬的很,真的开始上学,一周重复又一周,时间也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被晃过去了。
冬去又春来,眼看着春闱近了,这位化名黄山近衡山远的诗人之名也传的更远。众人只知是本场春闱里的举子,拉足了一众少男少女的期待感。
喧嚣之下,这一切所围绕的主人公程衡心里却还是没底得很。
练字当然不是朝夕之功,程衡甚至在这样的折磨下也有过后悔。后悔自己曾经为什么在有机会的时候不知道下下功夫,毕竟技多不压身。
只是程衡也很会安慰自己——谁也不会想到会有“穿越”这档子发生在小说上的离奇事落在自己身上。更何况,人在对一件事没有兴趣的时候强行去做,最后也落不下什么好结果。
程衡不是没有见过从自己学校出去,对戏曲没什么热爱的同学,浑浑噩噩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找不到自己的理想,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度日如年。
这样的忧虑伴随着程衡一直到了春闱的考场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高考考场上,程衡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只是真个看到那些试题的时候,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再次涌上程衡心头。
一个新时代长大的青年,在看问题的视角上当然无法服务于封建王朝的需要。即便借着做门生的光,程衡看到了不少属于那位从二品京官的政见,却还是很难把自己从儒家学说里的“民贵君轻”,上位者想要看到的文字,以及“人民当家作主”的区别中抽离出来。
程衡实在是有些头疼。
昨夜便没有睡好,如今看到题了,更是没了半点好心情,太阳穴闷闷的发胀,头顶一侧像是有一个锥子一直在捶一样崩崩的跳着。
程衡托着下巴,皱着眉,就这样望着眼前的空地。
程衡恨不得把眼前的地看穿,把手里的笔看出花来。
可显然这一切都不过是程衡的痴心妄想,眼前的地刚才被一场春雨滋润过,如今半点尘土扬不起来,手里的笔是那位官员夫人家从徽州、湖州好一阵采买,挑出来质量极优的几支之一。
“这要是让一个考公的来还有些胜算,我一个写故事的……写故事的就不是人么?就活该被这样折磨么?”程衡口中念念有词,又不敢表现的太过于明显,生怕被当成作弊的拖出考场去。
字也不好,题也不会,程衡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办法了。教书是一回事,答卷子又是一回事,一个是知识点,一个是实践——就像是老师讲的课都学明白了,也不是个个人都能拿一百分。
“写故事的当然是人,相信你自己可以的。”
眼前人给自己递过来一盏清茶,程衡入口,便知道比不得那大官夫人给自己带走的那一包。或者说这样的比较甚至都有些对不起那包好茶。
“茶的味道不好罢?”
“嗯。”对面的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程衡应着声,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起对方的身份。
窗外的云岚雾霭有些眼熟,不出意外又是黄山上某一处。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自己在春闱的考场上睡着了。想到这里,程衡果断的开口:“你是我的梦么?”
“我不是你的梦。”
有问有答,倒也礼貌,程衡不打算再去纠结对面坐着的人是谁了,直到看清对方的脸:“你是程见微?”
“想什么呢?你现在才是程见微。”对方这一次没有明确的承认,却也并没有否认程衡的话。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黄山。”
这次错愕的倒是对方了,愣了片刻,才有笑道:“怎么?经常来这山上么?”
“梦里经常。”不过是个梦,也不能把自己如何,对方说话不作假,程衡也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平时没什么时间,哪怕我家里离着黄山也不算远。”
程衡说的是现实社会里的家。
对面这个“程见微”并没有再说什么,瞟了一眼程衡的茶杯,看到还有大半杯的之后,也没有再管,反而是站起身,转过去在架子上开始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时间有些久了,程衡知道梦外自己还在冥思苦想。
想不出个所以然,才得了这么个怪梦。
“你是觉得这黄山又灵,才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提醒你一二么?”背过身去的“程见微”并没有转回头来,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在上面翻找着。
翻着,找着,终于从沉默良久的程衡这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放下摩挲已久的杯子,程衡对着眼前的背影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回应方式的不妥之后,组织了一番语言,才终于开口:“没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都是,即便我不相信,也要相信了。”
“也是。”又是个模棱两可,没有个准确定论的回复,眼前背过身去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拿在手里转过身来,施施然坐在程衡对面,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递给了程衡。
“徽州府比起黄河流域,洪水决堤的事情不算多,我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还是因为彤彤和先生的缘故。”
这句话,面前的人几乎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程衡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在自己应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只是来的正巧,程衡需要程见微的帮助——当年的神童,若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如今怕也能有个四品官做做了吧?
“说来也是巧,好像这春闱专门就是等着为先生,为义父,为彤彤洗刷这份不白之冤的。”
程见微谈及旧事,程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这个时候倾听就是最好的答复。
“只可惜不是我亲自……也庆幸是你。”
庆幸什么?庆幸自己这个连题都不会答的么?若不是这一梦,自己恐怕都要交个白卷上去了!
没等程衡站在程见微的角度上去思考这件事,后者像是听到了程衡心声一样笑道:“若是我看到这样的问题,心神定然要慌乱的。”
“就算是这些年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对这一切波澜不惊,可我还是做不到。”
“我又有多大呢?”
“在你们那里,我也还算得上是个孩子罢?”
程见微原本就没想从程衡这里得到一个或是或否的答案,顺着自己的话又说了下去:“这就像是,如果你站在高考的考场上,看到最后的大作文是和你最息息相关的那件事。”
“你有自己的见解,你有自己的经历,却不敢写下来,却又无论如何想要写下来……自然会痛苦的。”
“等你遇见,你便明白了。”程衡眼中迷茫被程见微看了个十成十,后者也不恼,静下来给程衡一句句的说着。
程见微的话像是言出法随一样,程衡再看向春闱场上试题的时候,竟然看见一道关于勾栏瓦肆,关于寺庙道观里戏台唱戏的管理问题——聚众的事情,都有风险。
在剧院里出手打闹的尚且有,就更不用说是在市井。这些娱乐项目显然不能取缔,至于全部交给官府管辖,也是不可能的。
程见微的话给程衡带来的反响尚且没有散去,程衡又想起来管殷一开始对于一切人和事发展的态度来——有些历史,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改变的,肆意的认为自己一个人的穿越就应该为历史带来大刀阔斧的改变,也该想象生产力等等一切的背景达不达得到!
时至今日,看到了真的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时,程衡才意识到管殷这句话真正意上的含金量。
并不在于被动的被一切推着走,也不是没有青年该有的勇气和冲劲。
三不管地带诞生的常锡滩簧,从三小戏到如今的锡剧。始于田间地头的采茶戏,徽班晋京、徽汉合流之后的京剧,离不开自由发展,也离不开时代的变迁——乱中有序,乱中取变,对待他们的态度显然不能一刀切。
那些自诩风雅自珍的儒人雅士会不会想要直接取缔这些民间的娱乐?
那些风流成性却也还有本事在身的考生,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自己又是怎样的想法?
日升月落,星辰移转,眼看着时间在流逝,笔下没有写完的内容还有很多。程衡为了保证自己的字不至于出丑,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担心文思泉涌的时候就只剩下个人的情绪,又担心写慢了甚至写不完要答的问题,月照影昏,程衡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麻木。
“麻木……”
“到时候,你会不会麻木?”
“你站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你还会不会想着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是回家还是更多的权利?”
从二品官员家里的奢靡程衡一一见过。有小说里男主身上“龙涎香”味道来源的龙涎香,有雕漆的大柜,有金玉八宝……甚至只是那杯茶,自己即便是回到现代,也只舍得买来送给教自己戏的师父,送给家里的亲人。
自己那个时候说的是什么?
手机。
其实管殷和程衡都知道,真正的理由当然不只是手机。在这里,皇权可以肆意决定人的生死,回去才是自己做主的人生。
而不是不得不攀的大腿,不得不拜访的名流。
手下的笔忽然像是有人在替自己握着一样,没来由的生了风。程衡也不知道是程见微感动于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象不到的纬度里为自己执笔。
还是原本留给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正在起着作用,当自己动笔的意识不是那么明确,手都已经写的麻木的时候,肌肉记忆代管了程衡对于书写的记忆。
又或者真的是那句“棘闱满地皆神。文院三场有鬼。”这些看起来不科学的存在,为了自己的心念出手相助。
时不我待,程衡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更多,只能但愿笔落能惊天地,平地可起惊雷——试卷交上去,一切就只等着放榜时分。
“谢谢。”
走出考场,程衡喃喃的一句谢,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着谁。
对着那些可能帮助了自己的存在?对着像是有灵的黄山,还是对着没中途放弃的自己?程衡不知道。
“如何?”
“难啊,难啊,愚弟所在,哪里有过什么洪水?若是说干旱还差不多。”
一如当年走出高考考场,人口中吐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只有头顶的一片蓝天,远处的一片苍翠学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