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正骨说的德械师,是37年参加淞沪会战的第36师、第87师、第88师和独立第20旅等等部队。
本来这些部队的训练程度、装备精良程度都不算差,可惜国军高官瞎几波指挥,硬生生把这些训练有素的军队搞的死伤惨重。
历史没啥可说的,只说柳正骨。
当年,柳正骨就是德械师的一员。
他所在的部队,在上海和日本人硬刚,真就是尸山血海。
别说那时候的柳正骨了,就是眼巴前儿,他也不怕死,要是说还去干日本子,老头直接能把命交给你。
可那一仗,柳正骨所在的连队,直接打的剩下三个人。
其他两个全都重伤,面对日本人的攻势,后方的支援迟迟不到,柳正骨当时以为肯定要跟战友们一块壮烈了。
为了多弄死几个日本子,也为了多守一会阵地,柳正骨搬搬抬抬的,用死去战友的尸体堆了个工事。
该说不说的,老头当时心里的想法,反正过不了多大会功夫,就得跟战友们相聚,见着面了该咋赔罪咋赔罪嘛,认打认罚的,是吧?
柳正骨当时就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
可特么为了多弄死几个鬼子,是不是人事的,顾不上了。
旁边能喘气那俩重伤的,一人给发了一把枪,柳正骨跟他俩交代的清楚,等会小鬼子真冲上来了,你俩是自己来个痛快,还是临死想弄几个小鬼子当垫背的,俺不管。
但是,眼下俺干的这些个事,你俩不许搁一边瞎嚷嚷,耽误杀鬼子。
说句难听点的,柳正骨是真没觉着自己能活下来。
但凡他知道自己能活,会不会还用自己战友的尸体堆掩体,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怕是要再细琢磨一下子的。
本来以为,必然是死局,结果柳正骨也没想到,自己打到最后,竟然活了!
当时,后方已经以为阵地上没活人了,然后调了炮轰了。
柳正骨当场被震晕了,弹片搁身上剌了几道口子,差点流血流死。
好歹是捡了一条命,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些天了。
得知淞沪会战最终战败的消息之后,柳正骨默默的养好伤,然后就走了。
那时候他就知道,那帮瞎逑指挥的杂草的,全特么是祸害!
他那些兄弟们,死的冤!
而他自己个儿,用兄弟们的身体堆掩体替自己挡子弹,也成了一生的梦魇。
“后来呐,好些年,我总是做梦。
梦到那些一块训练一块吃饭一块睡觉的兄弟,他们一个个血淋淋的站在我面前,啥话也不说……
他们啥话也不说呐!
我心里清楚,那是在怪我呢。
我特么不干人事,我用他们挡子弹呐!
我,我就害怕他们突然张嘴,问我一句,你小子都用俺们挡子弹了,上海指定是守住了吧?”
柳正骨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事,搁他心里压了四十年,从来不敢提起。
自打离开了军队,柳正骨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有啥说啥,老柳家里头不算差,可他自觉没脸见人,回了一趟家之后,没呆多久,就出了门浪迹天涯了。
那些年,神州陆沉,生灵涂炭,柳正骨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啥事也没摆弄明白。
倒是杀日本子这件事,柳正骨一直惦记着呢。
“搁我手上过过刀的,小鬼子得有百八十不止。
可到了后来,小鬼子败了,那帮瘪犊子又开始对自己人下手了,我就没再跟着搀和。
那前儿我这偷活的,也有了老婆孩子,于是就寻思,找个清静地方躲起来,安稳过日子。
可后来老婆子死了,儿子儿媳妇也死了,就剩下虎妞一个儿了。
我,我觉着,这是在罚我呢。
我不该用兄弟们的尸首堆掩体,不该用他们挡子弹,不该偷活下来……
要不是虎妞,我怕是早就去见那帮老兄弟了。
今天来找我那仨人,领头拿枪那瘪犊子,他爹就是当年两个重伤中的一个。
那人不是好路数,他来找我,想让我跟他们一块,给个有本事的人办事。
是不是特务、间谍的,我还真就不清楚。”
柳正骨眼下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是几个小辈从来没见过的。
张红旗能感觉出来,柳正骨说远走他乡,说他媳妇没了,甚至说儿子儿媳妇全都死了,都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就好像一个认命的普通老人,不问为什么,只是默默的承受命运施加的一切。
可每当提起那些被他堆在身前,充当掩体的战友们时,老头有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惶恐和不安……
虎妞拽着柳正骨的手,巴巴看着自己的爷爷,眼神平静。
那模样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想通了。
在虎妞的生活当中,她的父母是禁忌。
在她的印象中,爷爷从来不愿提起。
可虎妞明白,自己也是有爹妈的,人人都有,自己肯定也有。
只是爷爷不愿意说,她就不问了。
这姑娘压根就不记得爹妈的模样,甚至没有一点相关的记忆。
有时候虎妞也会想,自己个儿不会是爷爷捡回来的吧?
可爷俩实在是长的太像了,额头、鼻子,甚至眼睛的形状,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即便是今天,爷爷要和大家摊牌,可也没提起自己的父母究竟是咋没的。
既然还是不乐意说,那就不听了。
我有爷爷呢,现在还有柱子和苗子,还有公爹和后婆婆,都待我好的很。
就连张红旗这大伯子和林彩英这嫂子,也都待我好,没啥不知足的。
好些人有爹有娘,也不见得就待他们好,他们,比不上俺呢。
张红旗和林彩英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赵铁柱压根不懂柳正骨说的是啥意思,或者说这里头的深意。
反倒是听说老头弄死过百八十个小鬼子,当即兴奋的直喘粗气,原地不停的转圈,嘴里还小声的嘟嘟囔囔,比生产队拉磨那驴还闹腾。
张红旗消化了半晌,这才试探着问:“那你和老支书四爷爷……”
柳正骨抹了一把脸,突然就又振奋起来:“那老货认得我,也清楚我的底细。
都是干过小日本子的,他指定不能害我。
这事本不该跟你们几个讲的。
可我要是不说,得该有旁人跟你们嘀咕了。
与其让那些瘪犊子瞎胡咧咧,还不如我自己坦白交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