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绥真是烦透了这个男人。
两岁时自己躺在摇床里,听着娘亲温柔的嗓音止住啼哭,这个男人却在旁边喋喋不休,说着一些自己听不太懂,但让娘亲很难过的事。
怎么知道娘亲难过的?
那天晚上屋里很黑,自己手背上忽然湿湿的,阿绥下意识送到嘴里尝了尝。
咸的,苦的,是眼泪。
尝过娘亲的眼泪之后,咸苦似乎烙在了心头,再也难以忘怀。
她真讨厌那个男人,每次他来,娘亲都很不高兴。
每次他来,娘亲总会忙得顾不上自己。
在这个家里,娘亲是自己的全部,让娘亲不高兴的人,试图抢走娘亲的人,阿绥都恨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娘亲和那个人分开,她们搬进了新家里。
这个人怎么又找来了?
阿绥不想娘亲再回去,自己最爱的人是娘亲,她想,娘亲最爱的人也一定是自己。
只要这个人把自己弄丢了,娘亲肯定会更讨厌他!
于是趁着他数铜板,阿绥利落钻过柜台出入的围挡,凭着个子小,身子细,藏进一处谁都看不见的死角里。
这不是阿绥第一回来这家糕点铺。
搬到新家的第一日,娘亲就牵着自己的手来过这里,买了一份栗子糕。
娘亲说这里的栗子糕,有她小时候的味道。
她说就是为了这一口味道,才把新家买在了这条街附近。
那一次,阿绥就发现了这个死角。
听着男人在外面急切地呼喊,阿绥有种给娘亲报仇的快乐,一直到他的呼唤声远去,伙计也正好去后厨搬糕点,小姑娘才从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
原本就该回家去了,可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她看见一个大箱子,里面有很多画,其中一个画轴是打开的。
年幼的好奇心驱使,加上那画中色彩鲜艳,阿绥把那画展开、摊平。
画里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丹朱被太白稀释,极其浅淡却明丽的红,勾勒画中人唇瓣,晕染在她两腮;美人身后是青绿山水,两相映衬,美不胜收。
阿绥越看,越觉得画中人和娘亲好像。
可娘亲的画像,为何会在这家铺子里呢。
阿绥想问个明白,却听见由远及近,那个男人的呼喊声又传来了。
“阿绥,阿绥——”
后厨也传来伙计的脚步声,无奈之下,阿绥只好钻进箱子里,拉上顶盖!
哐!
隔着层木料,外面人的声音模糊了起来,阿绥紧紧抱着画轴,想等到外面彻底安静再出去。
谁知一道低低清冽的男声忽然越靠越近,不待阿绥听清他在说什么……
恍——
顶盖被掀开了。
“你……”谢云章记得自己没关上这箱子。
看着眼前人与记忆中初见如出一辙的面庞,怀里又抱着自己寻人所作的画像,一阵他从不信的怪力乱神之说,忽然炸开在脑中。
高大的身躯俯下,他单膝蹲到箱笼前,生怕人会凭空消失一般,双手搭在箱沿,将小姑娘虚虚环住。
“你……是谁?”
声音几乎在颤。
阿绥怔怔盯了面前这张脸一会儿,觉得他不像坏人,却也没答他的问题。
而是展开怀中画轴,“你怎么会有这个画像?”
“你见过画中的人?”
阿绥丝毫不被带偏,还是不答反问:“这画的是你什么人?”
谢云章被小家伙的聪颖坚定折服,无奈哂了一声,如实答道:
“这画里是我最爱的人,十四年前我把她弄丢了,我一直在找她。”
最爱的人。
娘亲常说,自己是她最爱的人。
可眼前这个人说,娘亲是他最爱的人。
这人身侧是方才卖糕点的伙计,他忽然一拍脑袋,说:“就是这小姑娘!那日是她娘带她来的,和您画里的人很像!”
阿绥看见男人身子向后仰了仰,收回环在面前的手臂。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如何?”
阿绥答应了。
路上他嫌自己走得太慢,于是变成了他抱着自己走。
其实离家很近的时候,阿绥忽然有些不安,娘亲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能告诉陌生人自己家在哪儿。
可兴许是他有娘亲画像的缘故,兴许是他长得特别好看不像坏人的缘故,自己还是告诉他了。
但很快,阿绥就坚信自己没做错。
娘亲从他手上接过自己,请他进门去。
更要紧的是,那时娘亲好像急哭了,回过身时,阿绥清楚地看见,娘亲小心用指腹去捻眼睫上的泪水,将原本湿濡糊作一团的眼睫,重新整理得纤长分明。
她忽然就明白了,娘亲很在意,很在意很在意。
……
闻蝉把女儿交给丫鬟,便领人进了厅堂。
厅堂和这新宅一样,不大不小,说不上宽敞。
“我一见那孩子便想,若非是你,实在生不出这样像的。”
闻蝉在大案处泡茶,汩汩茶汤翻滚,像她强装镇定下的一颗心。
勉力稳了稳手腕不发抖,放下水壶,她背着身问:“公子还记得我幼时的模样?”
“自然,时常想起。”
簇缩的茶叶在滚水浇灌下缓缓舒展,闻蝉垂眸怔怔看着,不敢回头。
在国公府养尊处优,应当是自己最鲜艳明媚的时候吧。
离府那年才十四岁。
如今都翻了一番,二十八了呢。
“你还记得我喜欢玉叶长春?”
身后男声靠近了些,闻蝉藏在袖间的指节无意识收紧。
“是,不敢忘。”
有些撑不住的时刻,她甚至会沏上一壶,也不喝,嗅着清幽茶香,静静看一壶茶凉透。
忽然,肩侧俯下一颗脑袋,竟是他凑过来,垂目深嗅。
“就是这个味道。”
四目相对。
闻蝉像是被人眸色烫着了,立刻别过头,却没想起叫他直起身,站远些。
“这些年你都在哪儿?”猝不及防,他在耳边问。
“就在琼州。”
“可我来琼州找过你,没找到。”
想起那一次,九年前,自己刻意避开他。
闻蝉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次恐怕是例外。
“我知道。”
“你知道,却不愿见我?”
“那时我已经嫁人了。”
两人间有一瞬短暂的静默,菱花窗撒入斜阳,袅袅茶香蜿蜒盘旋。
谢云章站在她身后,只看见她半边低垂的面孔。
“那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