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绥之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
陵洛匕被取出来的时候,那胸前的血洞似在嘲笑着顾晏之。
沾了血的匕首被好好地放在桌上。
灯火明亮,照得顾绥之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太医们已经退下,房门合上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顾晏之踉跄着走到榻前,膝盖重重砸在脚踏上。
顾绥之的眉头紧皱着。
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弟弟面眉头时停住。
阿绥小时候被罚了,也是如此皱着眉头……再见到自己时,才会眉头一松,大声哭出来。
“阿绥……”顾晏之的指尖终于落下,触到一片冰凉,“你答应过兄长,要我看你娶妻……生子。”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亲卫在院中高喊,“找到夫人的衣物了,在悬崖底!”
顾晏之浑身一震,眼底瞬间漫上血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弟弟,抓起佩剑冲出门去。夜风卷起他的玄色衣袍,像一只暴怒的鹰隼,掠过重重屋檐。
…………
顾晏之用剑挑起一件青色衣服时,顾冷笑出声,“尸体呢?”
庞屹上前来,硬着头皮道:“有猎户说,此河叫做激流荡,水流十分急……已派人到下游去找了。”
闻言,顾晏之愣了愣,两岸密密麻麻火把,照亮宽大的河面,水白浪花激荡,滔滔往前,不知去处。
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至此,就算不死,也会受伤,而在如此激荡的水流之中,会凫水又如何,也难逃一死。
“沿着河找。”顾晏之现在已完全冷静了下来。
众人不敢有异议。
激流荡沿河的居民感到奇怪不已,为何官府的人天天在河里打捞,连吓人的锦衣卫都支着小船在河里捞来捞去。
又沿着河各家各户地拿着画像找人。
张家老爹有前日捞到了一具泡发的女尸,才靠岸,就有一个衣着不凡的高大男子在官兵的簇拥之下匆匆前来。
那男子随从掏了十里银子给张家老爹,买走了那具女尸。
可那气度不凡的男子上前去,小心翼翼将那女尸翻过来之后,看清了那泡发的脸,却一言不发离去了。
随从叫张家老爹安葬了女尸,知晓这件事的人都道张家老爹交了好运道。
草席不过五个铜板,这十两简直就是白的。
也有聪明人悟了,这是在找人,一时之间,也不少人也不干正事,去捞尸去,真有人捞到了女尸,却没有再领到钱财,反而被县太爷打了出来。
说是想发财疯了,一人十大板。
那些人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回了家。
天气渐渐的寒下来的时候,那些个官府的人,以及锦衣卫才撤了。
激流荡又恢复了平静。
泰元三十一年,天子崩殂。举国大丧,禁乐禁婚,禁彩衣涂脂抹粉。
同年九月,四皇子萧时川登基,年号永康,反贼拥十一皇子萧时显为正统,挟两江之富庶,举兵起义。
同年十月,萧时显生母高贵妃被赐毒酒,十一皇子携兵连破两城。永康帝下令镇远大将军曹定平叛乱,败。
金陵藩王萧占全侵占趁机侵占南方大量土地,拥兵自重。
十二月冬,北方匈奴南下,三万骑入上郡,三万骑入云中,所杀略甚众。
永康二年,黄河决堤,流民二十万众衣食无足,河南濮阳人士陈巢起义,召流民二十万,南下劫掠两湖,江左。
同年九月,郡主萧兰蕤携禁卫军逼宫,虽败。帝被刺,生死未卜。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十二月,帝疾大愈,与轮台发罪己诏,调宣国公府顾门一府平北方匈奴作乱,世子顾晏之南下两江,转战六日,过黄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两江,杀折萧时显,斩陈巢。
天下初平定。
正是清明时节,淫雨霏霏,雨丝绵绵,没完没了,青石板上湿漉漉,青苔一片。
过去七年间,死了太多人,家家挂白孝。
清明正是祭奠之际,路上行人欲断魂。
抚州也不例外。
一处府衙之中,顾晏之正凝视着墙上挂的仕女图,画册之下的案桌上,摆放着一香炉,而香炉中,有祭奠死人的清香。
在香火的氤氲之中,画中人轮廓渐渐清晰,杏眼含春,柳若扶风,似喜非喜,半嗔半含情。
顾晏之立在画前,听见推门声,神色淡淡:“她的衣冠冢不必随我入京,先绕道清河,入顾家祖坟,同我百年后合葬。”
来人是庞屹,闻言立刻应下。
大公子南征北战这些年,都要把夫人的衣冠带着,而那不过是夫人最后穿的一件浸水麻布青衣。
心里也忍不住感慨,大公子终于肯将夫人的衣冠安葬,这是不是意味着要彻底放下故人?
可这句话,庞屹不敢问。
“提前往清河发了信去,水路道场不拘排场,办得大些。”顾晏之缓缓道。
庞屹一一应下,却在心里叹气,大公子以前,从来不信这些。
而夫人已经故去了七年,年年清明和故去之日,都要如此。
除了第一年时,大公子几近疯魔,请各路修士道人僧侣,在寒松院又跳又请,最后说是把夫人的魂魄封在了二人曾经住的屋子里,哪里都去不得了。
那屋子上到处画满了符咒,连琉璃透光窗上也糊上了一层纸,为的就是分辨画符咒,在门口的两根柱子上挂着黄底红字的符,屋里各处都摆着什么召回魂魄的法阵。
大公子从此,闭门不出,只将自己锁在那间远远瞧了,就叫人遍体生寒的屋子里。
还是虚延大师与大公子开解一番,再加上三公子的伤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又来日日劝慰大公子。
虽然那也算不上劝慰,二人坐着一天,什么都不做。
但好在大公子慢慢的才不信这些神魔鬼道。
后来,大公子叫人撤了那屋里的东西,再也没有进去过那间屋子,那屋子里的一切被锁了起来。
除了明年的水陆道场依旧,盼望着夫人能投个好胎。
思及此,顾晏之已将墙壁上的画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沿轴卷起。
收画之事,大公子从不假手于人,这画,大公子也从来不让人碰。
“出发吧。”将画收进三四层的锦袋,最后由一层油纸裹住,顾晏之淡声道。
抚州的事已了,该回清河给她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