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未凝结的牛乳,在修水渠集体宿舍的灰瓦红砖间缠绵游弋。小吴的解放鞋碾过沾着露水的碎石路,鞋底与砂砾摩擦出细碎声响,身后跟着裹灰布头巾的许前进——那布料边缘已磨出毛边,像极了他饱经风霜的脸。香玲挎着竹编公文包,包角处用粗线缝补的痕迹与她指尖的老茧相互呼应;周美丽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透着退休会计特有的精明;二懒裹着藏青丝凉褂,鬓角白发与大喇叭三嫂火红的围巾在晨色中交织成奇异画面。
随着斑驳铁门被推开,铁桶改造的门铃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惊起房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鼾声如雷的工棚瞬间炸开锅,高低床的铁架吱呀摇晃,二十几张睡眼惺忪的面孔从褪色的被褥间探出来。老周的工队乱作一团,有人趿拉着拖鞋撞翻铁盆,水花溅在墙根处发霉的墙纸上;有人顶着鸡窝头咒骂,唾沫星子混着浓重的旱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飘散。二懒踩着满地烟头缓步前行,黑布鞋碾过一张皱巴巴的工资条,纸角\"拖欠三天\"的字样像道狰狞的伤口,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都给我起来!\"三嫂抄起大喇叭嗓门狠狠喊向铁架床,铁皮震颤声混着她的河东狮吼,\"太阳晒屁股了还装死!当这是你们的安乐窝?\"
三嫂突然扯下围巾甩在长凳上,银镯子与木板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惊得几个工人浑身一颤。\"昨天的事,我这心窝子都快被气穿了!\"她枯枝般的手指扫过人群,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处理村务时的泥土,\"咱们葫芦湾祖祖辈辈讲究有话直说,谁教你们学城里混混搞集体围攻?当这是打砸抢的土匪窝?\"她话音未落,突然猛地转身,鞋跟重重碾过地面,震得墙角的蜘蛛网盘旋晃动。
老周正用草帽遮住半张脸,五十岁的脸上沟壑纵横,喉结在布满皱纹的脖颈间上下滚动。\"老周啊老周!\"二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扬起的手臂吓得老周本能后仰,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的储物柜,\"当时你跪在活动大院门口,鼻涕眼泪糊了我半裤腿,求我把这次水渠修缮的活给你!现在倒好,领着人把活动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小吴的青花瓷茶杯都被砸出了蜘蛛网纹!\"
周美丽轻咳一声,翻了翻手中皱巴巴的考勤表,纸张边缘被反复翻阅得起了毛边。\"镇上正式工队天天堵在活动大院门口要活,我们顶着压力用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当大爷的。\"她镜片闪过冷光,突然点名,\"小孙,昨天带头喊口号的是不是你?\"
被点名的青年\"腾\"地站起来,工装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水泥渍,像勋章般醒目。\"周姨!我们也是被逼急了!上个月说好了十五号发工钱,这都十八了......家里老母亲的降压药都断了两天......\"
\"闭嘴!\"老周突然掀飞草帽,灰白头发乱得如同被狂风肆虐的枯草,眼里布满血丝,\"蛊惑大伙闹事就是最大的错!\"他的目光扫过几个平日里勾肩搭背的工友,声音发颤,\"中午结完账,你们几个都收拾铺盖走人。我老周的队伍,不要孬种!\"
抗议声瞬间炸开。扛水泥的老张急得直拍大腿,裤腿上的水泥块簌簌掉落:\"老周,我闺女等着学费救命啊!医院天天打电话催!\"角落里的寡妇王嫂抹起眼泪,围裙一角都被哭湿:\"我男人走得早,这活计是我们娘俩的命根子......\"
\"够了!\"许前进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里的凉茶泼出半盏,在桌面上蜿蜒成河。这位退伍老兵的军靴碾过满地狼藉,鞋底的泥块蹭在斑驳的水泥地上,\"都当自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集体闹事传出去,整个葫芦湾的名声都得烂在泥里!\"他转向二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二懒叔,要不把活计收回,交给镇上的......\"
\"使不得!\"香玲突然插话,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翻动账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张收据单。\"老周工队的活质量确实拔尖,上次小学修缮验收,教育局的人都夸砖缝齐得能跑直线。\"她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沉默的工人们,\"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次必须立威。\"
晨光透过塑料布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众人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二懒盯着老周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山洪暴发,眼前人背着发高烧的自己趟过齐腰深的洪水,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肩膀,却始终稳稳托住她。他的语气软了几分:\"老周,把闹事的名单列出来。其他人......\"他顿了顿,\"工钱照发,明天照常上工。\"
人群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却被老周的怒吼截断:\"都听好了!从今天起,迟到五分钟扣半天工钱!拌灰比例差一毫,整墙推倒重砌!\"他弯腰捡起草帽,帽檐上\"葫芦湾基建队\"的字样早已褪色,在阳光下忽明忽暗,\"谁再敢给葫芦湾丢脸,我老周第一个饶不了他!\"
三嫂的大喇叭声突然又响起来了,震得椽子上的灰尘簌簌掉落:\"散了散了!中午午休时都去活动大院门口等着发钱!\"人群推搡着往外挤,老周却留在原地,用鞋底反复碾着地上某片枯叶,直到叶片碎成齑粉。二懒走到他身边,从帆布包里摸出两个冷馒头塞过去,馒头还带着体温:\"待会去我家吃口热乎的,你弟妹炖了山药排骨汤。\"
老周捏着馒头的手微微发抖,喉间滚动半晌才挤出句:\"对不住了,二懒兄弟。\"远处传来工人们的笑骂声,混着三嫂喇叭里跑调的《信天游》,苍凉的歌声裹着晨雾,在葫芦湾的沟沟壑壑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