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奡目光落在靠墙的土炕上。他走过去，从距炕尾一尺高的立墙上取下两块活动的砖块，露出里面一个长方形的精致匣子。
他小心地取出那匣子。匣子用紫檀木制成，紫红褐色的纹理在斜斜照进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泽，如同微风拂过的湖面荡漾。他轻轻抚摸着，转身坐回桌旁。
这是个燕尾榫机关匣子。他将盖子斜斜旋转，将匣子倒扣拍了两下，一手抽动底层，另一手托着将匣子翻转过来。匣子里装的东西露了出来。底部厚厚一沓纸张，上面是各种首饰：辛夷花形金钗，点翠辛夷花纹头花、鎏金辛夷花簪、实心錾刻辛夷花纹金手镯、金镶绿松石玛瑙辛夷花纹牌、辛夷花形镂空串宝金耳坠......每一件首饰都精巧华美，价值不菲。一个小小的漆黑牌位与首饰放在一处，看着格格不入。牌位上是魏碑字体镌刻的小小一行字“故先姊上官芷之莲位”。
杨奡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桌案上铺平。纸上是一首诗：“靖安院里辛夷下，醉笑狂吟气最粗。莫问别来多少苦，低头看取白髭须。”
他之前去月清庵探查路上碰到一群秋日登高赏景的穷酸书生，其中一个书生不知为何吟诵了这首并不应景的唐朝白居易的诗《洪州逢熊孺登》。他只因其中“辛夷”二字而停了步子。他努力记下了诗词，今儿个去月清庵的路上寻了个为人代笔的老书生，口述着让老书生将这首诗写了下来。
他将匣子里的牌位、首饰一一取出，将展平的纸张放到厚厚的一叠纸张上。那是这些年他搜集到的所有与辛夷花有关的诗词。芷儿姐姐笃爱辛夷花，对这些诗歌也最是欢喜！
“芷儿姐姐，奡儿没敢自己动笔写，怕你见了奡儿的字会生气骂人！”他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着牌位上的字，低低絮叨着。“都是奡儿不好，这些年没能好好习字。不过，奡儿功夫练得极好，姐姐听了是不是开心些？”
若有人此刻推门进来，一定会被杨奡和缓温雅的语声、柔情似水的眼神惊骇到。
“芷儿姐姐，奡儿又得了辛夷花的新诗！奡儿是不是很厉害？姐姐晚上一定到梦里来夸夸奡儿可好？”杨奡一下一下摩挲着漆黑牌位上的“芷”字。“姐姐已经很久没有到奡儿梦里来了，姐姐是忘了奡儿么？”他语气里带了孩子般的无限委屈。
“'莫问别来多少苦，低头看取白髭须。’这诗听着让奡儿心里好难受！是奡儿老了，姐姐不认识了么？姐姐今夜就回来可好？奡儿以前每次做了姐姐欢喜的事儿，姐姐不是都要拍拍奡儿的头，笑着夸奖么？今儿个奡儿又给姐姐寻了诗词，姐姐是不是该奖励奡儿？姐姐不能再耍赖啊！”杨奡将头靠上牌位，来回地磨蹭，似依旧能感受到数十年前那人温热柔软的手掌。
“害姐姐的人，奡儿一个都不会放过！”杨奡缓缓抬起头，将牌位深深搂进怀中，紧紧贴着胸口。“姓封的都该死！隆昌侯府的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他眼里溢出疯狂的凶光。“奡儿要让荀观那老匹夫看着他的子孙一个一个受尽折磨，再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哈哈哈！他当年敢拒绝姐姐，他就该死！可死多容易，奡儿怎会让他轻易解脱了！”
他把牌位搂得更紧，口中的话多了乖戾：“姐姐当日救过他，可等姐姐嘱咐他点儿事儿，他居然敢与姐姐说不，姐姐真是好脾气，竟容他说话！可奡儿受不了！没有他，没有该死的公主，姐姐哪里会离开奡儿！姐姐知道么？那荀家老大，还有荀家长孙，居然那么容易上钩，奡儿哄骗几句，他们就生了谋逆的心思，荀观那老儿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奡儿看着开心极了！奡儿让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让他成了乌龟王八，让他天天看着红杏出墙的老婆，还有那野种儿子在自己面前晃荡！奡儿让他那个三儿子也当了乌龟王八，让他的孙子也是野种！哈哈哈！还有，还有奡儿让他的女儿生下乱伦的孩子，姐姐觉得奡儿厉害不？哈哈哈！”
“姓封的那个女儿居然好意思叫珍果！呸！也是个和她那公主娘一样不要脸的！奡儿把缧克蔓用到荀观身上，本想让他与那珍果结仇，不想珍果竟恬不知耻地顺水推舟；那荀观道貌岸然，居然半推半就成了好事儿！结果如何？荀观提了裤子就不认账，和她姓封的先皇帝父亲一样不要脸！真真当娘的什么命，当女儿的便什么命！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女儿！芷儿姐姐为了这样的母女俩枉送性命，姐姐怎么总是那么傻！”杨奡一脸悲痛欲绝。
“姓封的二儿子也是个没用的，居然争不过他那弟弟，让他爬上了皇位！”杨奡咬牙切齿。“枉费奡儿这么多年处处帮衬，他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没能耐也就罢了，居然连寿命都熬不过他那弟弟，呸！真真晦气！”
杨奡时而癫狂地笑，时而愤怒地说，可眼里至始至终蓄满了泪：“奡儿做了这么多，可姐姐还是回不来了啊！姐姐知道么？哥哥居然还护着公主的孽种！奡儿的哥哥怎么这么糊涂！姐姐，哥哥和姐姐一样糊涂！你俩这是做了什么？那该死的公主哪里值得你们如此忠心护持！她眼盲心瞎，害死所有家人至亲，害先皇丢了万里江山，居然还好意思让姐姐、哥哥护着那个姓封的孽种！她哪来那么大的脸！就姐姐、哥哥淳善好欺，才会被她蒙蔽！没关系！姐姐放心，他们亏欠姐姐的，奡儿都一一讨回来！加倍讨回来！”他眼神凶戾，带着能杀死人的锋芒！
隔了许久，杨奡将怀里的牌位放到眼前，深深看着，终于忍不住凑近用嘴唇轻轻吻上那个名字，又受惊般弹开。“姐姐莫怪奡儿！奡儿实在忍不住！”他喃喃着将脸贴近牌位，来回磨蹭着。“姐姐知道么？十岁起奡儿就发誓要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娶姐姐！芷儿姐姐！芷儿！奡儿拼命学功夫，拼命想变强，就为配得上姐姐！芷儿姐姐怎就不肯等等奡儿呢？”
泪顺着漆黑的牌位汹涌而下，很快打湿了一大片。
“都是奡儿不好！”杨奡忽然惊觉，急急用袖子去擦那湿漉漉的地方。“是不是惊扰到姐姐了？姐姐莫要怪！是奡儿实在太想念姐姐了！奡儿没忍住！姐姐，奡儿忍不住了！芷儿，芷儿姐姐，奡儿想你了！从姐姐走后再听不到奡儿这个称呼了！姐姐回来看一眼，再叫一声奡儿可好？求姐姐，就叫一声！好不好？好不好！”
低喃声、呜咽声、悲泣声，一直、一直......直到暗夜来临，直到天光再次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