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风越过龙龛码头,裹挟着水汽扑进苍山脚下的云栖马场时,总会先在冼礼的牛仔帽檐上打个旋儿。清晨七点,薄雾还缠绕着马厩的橡木梁柱,程慧隔着栅栏就看见那个身影——靛蓝粗布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晒成蜜色的小臂线条,正弯腰给一匹枣红马梳理鬃毛。梳子划过油亮皮毛的沙沙声,混合着苜蓿草的清香,成了马场晨光的背景音。
“早啊程同学!”冼礼抬头,帽檐阴影滑过高挺的鼻梁,笑容像穿透云层的阳光般毫无杂质。他摘掉麻布手套走过来,隔着木栅栏递给她一袋东西。油纸包里是温热的喜洲粑粑,焦黄酥皮裂开缝隙,露出玫瑰红糖馅料,甜香混着马粪的草木气息,竟意外地熨帖。
他长得像李现——程慧第一次见时暗自心惊。不是精致雕琢的明星相,是山野淬炼出的俊朗:眉骨如苍山石壁陡峭,下颌线被高原日光削得利落,笑起来眼角堆起的细纹却像洱海的水波般柔软。此刻他随手抹去额角汗珠,汗珠滚过太阳穴旁一道浅白旧疤,那是十二岁驯服烈马“黑云”时被缰绳抽打的勋章。
马场是冼礼的王国。三十亩坡地沿溪流展开,矮脚马在野花甸上踱步,几匹高大的伊犁马正在跑场踏出沉稳的节拍。最惹眼的是东北角一座玻璃阳光房,攀援的百香果藤蔓间隐约可见电脑屏幕的冷光——那是他的“云端办公室”。清华计算机系的毕业证锁在奶奶的樟木箱底,北京中关村灯火通明的记忆被刻意封存。只有马鞍旁磨得发亮的键盘,暗示着这个牛仔身体里仍住着代码构筑的灵魂。
“追风今天归你。”冼礼牵来一匹银鬃白马,把缰绳放进程慧掌心。马儿温顺地低头蹭她手背,冼礼的手指却突然压住缰绳某处:“这里要收半寸,它耳朵向后别时就该警觉了。”他说话时喉结随音节滚动,气息拂过程慧耳畔,带着青草与汗水的蓬勃生命力。
教学间隙,程慧看见他单膝跪在泥地里,握着小男孩的脚踝调整马镫长度。那是他弟弟小磊,正为下周的乡镇少年马术赛紧张得鼻尖冒汗。“怕什么?”冼礼用力揉乱弟弟的头发,“当年我骑‘黑云’参赛,它半路撂蹶子把我甩进油菜花田——你猜怎么着?”少年眼睛倏地亮起来。“我顶着满脑袋花粉冲过终点线,裁判笑趴了还给发个‘最芬芳骑手奖’!”小磊咯咯的笑声惊飞了篱笆上的麻雀。
正午日头最毒时,冼礼消失了一小时。程慧循着普洱茶香找到马场后的小院,见他盘腿坐在火塘边。九十三岁的阿奶耳背得厉害,他贴着她耳朵用白族话喊:“阿奶!今日的药!”枯枝般的手颤巍巍接过药碗,却反手把蜂蜜核桃饼塞进孙子嘴里。土墙上挂着泛黄的相框:清华园前的青涩少年,西装革履的互联网新贵,最后是穿着羊皮褂子扛锄头的返乡人——三个冼礼在光影里沉默对峙。
“当年回来,全村当我疯了。”黄昏遛马时,冼礼指着远处新建的蓝顶民宿。夕阳给白族照壁镀上金边,几个穿校服的孩子骑着矮脚马从田埂归来。“现在他们懂了,我在修一条回家的路。”马蹄铁敲击石子路哒哒作响,他的声音散在风里:“不是所有人都要活成北上广的标本,对吧程同学?”
程慧的视线掠过他肩头。溪流对岸,玻璃房里的电脑屏幕幽幽亮起。一封未读邮件标题栏显示着某国际风投公司的logo,而窗台上,半块喜洲粑粑正替主人享受着苍山最后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