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验尸的结果出来,“朝中官员为掩盖江州罪行,杀人灭口”的流言就传遍了京城。
更有甚者,还绘声绘色的描述出了江州十郡的惨状,仿佛那里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白骨成山。
为避免事态恶化,各部官员相互猜忌攻讦,薛封识只得连夜进宫禀报太后。
“当街杀人?简直胆大妄为!”
“太后息怒,陈三身上虽未搜出任何证据,但他高喊为江州十郡伸冤,又被当街击杀却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臣想,江州之事怕是真的,只是臣......拿不出证据。”
“行凶之人可有线索?”
薛封识面露赧色地低头,“还在搜寻,缉查司那边也抽调了人手帮忙。”
“薛御史办事,哀家自然放心,不过大人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看太后猜到,薛封识也不绕弯子了。
直接拱手下拜,“微臣想去江州一趟。”
一听这话,太后立马变了脸色,“薛......”
转瞬又冷静下来,气定神闲地坐下,“薛大人可知现在朝中是什么情形?”
“臣当然清楚,可若江州十郡的百姓当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身居高位者又怎可不闻不问。”
“不闻不问?你是指哀家,还是陛下?”
薛封识陡然一惊,赶紧跪下,“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眼看镇住他了,太后又缓和了语气,“你薛封识有什么不敢的。”
“从前陛下就常说,你眼中只有百姓,没有天子。”
“太后!臣...臣......”薛封识更惶恐了,生怕帽子越扣越大,让他今天就交代在这里。
看薛封识支支吾吾,太后一拂衣袖,横眉冷眼,“罢了,薛御史既然想查,哀家就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薛封识伸了伸身子,想要说什么,又被太后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
“薛御史难不成觉得满朝文武,就你一个人会查案?”
“臣不敢!”薛封识慌忙拜伏在地。
只觉得自己突然就被太后针对了,满脑子都在想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薛大人何必如此惊慌”语气还是很平和,可听在耳朵里,却让人直发冷。
良久过后,就在薛封识浑身僵硬得脖子都酸了的时候,顶上又传来了太后的声音。
“五当家如今也算是能征善战,哀家会派他领军压阵,便宜行事。”
“......”薛封识一听,心中大石落地。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内侍快步进来,“薛大人,您可以走了。”
呼......浑身一松,薛封识这才驰懈地坐在地上。
一边擦汗,一边就着内侍地搀扶站起来,“多谢。”
“大人慢走”
出了宫门,薛封识仍然心有余悸。
回头再看,惊觉太后的气势竟还要胜过陆缄三分。
并突然觉得,陛下平时对他好像还不错?
“大人是回府,还是去御史衙门?”在宫墙下等着的马夫上前询问。
收回心神,薛封识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沉了一口气道,“骠骑将军府。”
另一边的长宁殿中,听完内侍的复命,太后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薛封识还真难对付”装凶什么的,对她这个老人家来说真的好累。
内侍就很嘴甜,“再难对付,不也还是要听太后和陛下的。”
“是啊,要不是我儿神机妙算,只怕是拦不住他。”
“只是......”
“太后放心,陛下洪福齐天,定然能大胜回朝。”
太后点点头,总算办成一件事,也让她宽心不少,之后便熄灯睡下,想着明日一早就给五当家下旨。
......
“父亲,不好了”一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何从君就叫醒了何师道。
可听儿子说完,何师道却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父亲这是做什么?您赶紧想个办法啊,要是...”
“不用担心”看着儿子,何师道目光锐利的笃定道,“薛封识一定会去。”
“可......”何从君思量再三,大为不解,“太后不是已经决定派那个土匪去了吗?”
“我记得从山城郡跑出来几个贱民?”
“是,其余的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就是还有三个...父亲是说御史衙门前行凶的是他们!”
“你觉得如果有人当面陈述冤情,薛封识还忍得住吗?”
何从君困惑地挤了挤眉头,“可他们没有证据啊。”
“这不就是证据。”
“没有证据...就是最大的证据”何从君低声重复一遍。
继而心领神会,笑容满面地退后一步,躬身一拜,“儿子这就去办!”
......
“驭——”寂静的长街上,薛封识的马车走着走着,突然就蹿出个人影倒在车前,惊得马夫猛然一个急停,险些把薛封识甩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好像有个女人摔地上了”天色太暗,马夫也看得不太清楚,只依稀瞧出地上那人的轮廓像个女人。
“去看看”
“是”
不料等马夫刚提着灯走近,就被飞来粉末迷晕倒地。
“马大?”听到闷响,薛封识顿时警惕起来,一边出声,一边想找个称手的东西。
结果刚翻出书简最底下的匕首,就眼前一黑。
半个时辰后。
“嘶......”
一间农舍里,薛封识刚醒来,就摸到了自己头上的包,并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黑脸汉子,站在面前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你想干什么?!”冷不丁被吓了一个激灵,薛封识顿时头都不晕了。
不想黑脸汉子直接往地上一跪,“敢问您可是御史大夫薛封识,薛大人?”
看了一眼门口放风的同伙和角落里正在打呼的马大,薛封识瞬间明白对方没有恶意。
不过这长相实在是......
揉着头上的包坐下来,“你既然绑了本官,想必先前已然打听清楚,现在又何必多此一问。”
“咚!”一听面前的官老爷承认了,黑脸汉子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再道,“白天在通天街杀人的正是小人。”
?!
饶是审了这么多案子,薛封识眼中也露出了惊疑之色。
这年头的案犯都嚣张到这种地步了?
“如果你是想替什么人威胁本官,怕是要失望了,本官最不惧的就是威胁。”
黑脸汉子摇摇头,凶神恶煞的脸上多出几分悲切来,“被杀的陈三,是小人的结义兄弟。”
“既是兄弟,你为何杀他?”
“伸冤”
“伸冤?”薛封识眼睛一亮,“江州十郡?!”
“是”
“你们......”
黑脸汉子又是一磕,“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本想说什么的薛封识心头一震。
忽然就意识到哪里不对......伸到一半的手也随之滞住。
再看门口放风的同伙,又联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两人能这么精准地绑走他......
好一会儿,他才弯腰扶起丁平。
“将证据呈上来吧。”
丁平却犯起难来,“小人......没有证据。”
果然,对此薛封识并不意外,“那便将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官。”
“是!”
“小人丁平,家住山城郡北山村,那里人烟稀少,除了小人之外,就只有六户人家,我是以买卖山货为生的,平时邻居们需要什么,我也会帮着带些。”
“去年八月我去陵水郡做买卖,一到城门口被几个官兵拦了下来。”
“他们说城里发生了命案,要检查我的行李,小人还以为他们是想打饷,就拿了些钱破财消灾,可他们竟不要那些钱,检查完我的行李,也放我进城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那些官兵转了性子。”
“以为?难道在江州打饷很常见?”薛封识忍不住打断丁平。
“其他地方小人不知道,但山城、陵水两郡确实打饷成风。”
薛封识深吸一口气,忍下心头怒火,“你继续说。”
“小人进城后,刚到集市上售卖山货,就来了位客人买走大半货物,那人问都没问便直接给了我十两。”
“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批货中并没有什么稀罕物,全加起来顶多就值三两。”
“我本想退给他五两,可那人着急回家,不等我将银子找开就走了。”
“我便想着那人只是出手阔绰而已。”
“随着天色渐晚,剩下的货又怎么都卖不出去,就找地方歇下了,哪曾想后半夜竟直接被衙差锁拿下狱。”
薛封识眉头紧锁,“什么罪名?”
“谋财害命。”
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城门口的官兵,高价购买货物却不全部买走的买主,“吃了山货被毒死的妻女”,看似公正严明的县官,甚至帮他验山货是否有毒的大夫,都是一伙的!
看丁平也不像个傻的,薛封识又问,“你就没有怀疑过?或者自己请个大夫复验一次?”
大魏律规定,在投毒案件中,原告与被告均可申请复验。
丁平走南闯北,少不了要了解行情市政,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
“那个验出我剩余山货有毒的大夫,就是我自己请的。”
丁平当时看到那客人买回去的山货,他那里没卖出去的山货都验出有毒,而且都是同一种毒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
一度以为真是自己看走眼,不小心毒死了人。
甚至买主让他赔一百两了事,而不是让他偿命的时候,他还暗自庆幸至少不用死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发现自己被骗的。”
“一百两是小人全部的积蓄,从钱庄兑出来赔给那客人后,身上便半文钱都没有了,我便想着去陈三那里借点。”
直到丁平看到陈家村的样子,他才知道自己被骗的有多惨。
可比起那里的村民,他似乎又“不是”那么惨。
那里的村民,有的是不小心“打死”了人。
有的是家里人“走失”,被官差寻回却要支付高额搜寻费。
有的是遇到“好心”郎中赠医施药,却不知里面下了让人上瘾的药......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家家户户都“自愿”欠了一屁股债。
村民们不是签了死契去为奴为婢,就是被债主强行拉到街上任人挑选买卖。
卖儿卖女,以妻抵债更是常见。
“混账!!混账王八蛋!老子......老子一定要砍了他们!砍了他们!”薛封识气到捶胸顿足,咬牙切齿,走来走去。
回头还不忘嘱咐丁平,“你继续说。”
“为奴为婢还不是最坏的,被抢占房屋田地,被冻死饿死,逼到全家自尽......”
丁平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看到的惨剧,桩桩件件,日日都在他眼前重演。
“就没人反抗过吗?”
丁平摇摇头,眼底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
“他们会从村民中挑选所谓的乡保、里保,让他们去压榨村民,再根据这些人收上去的钱粮,抽取一两成当做相应的报酬。”
“并鼓励村民间相互举报。”
“有几户人家好不容易藏点粮食起来,却被相处多年的熟人举报,而举报者却因此吃到了好饭好菜。”
“还有一对孤儿寡母,常年受邻居接济,在儿子当上乡保后,却反过来欺负邻居,巴结恶人......”
别以为底层百姓的素质会有多高。
在大家都一样忍饥挨饿的时候,你家或他家却因为举报别人吃上了肉,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而且,上面人承诺的抽成,也确实兑现了。
底线是什么?团结是什么?理解是什么?
在受尽苦难的人面前,所有的良知道义统统不如一顿饭,一口肉来得实在。
尤其在大家都这样做的时候。
或许,也有人守住了良心,否则丁平根本见不到他。
可那些没能逃出来的良善之人是什么下场也可想而知。
当百姓们看到守良心的人是什么下场之后,还会有人愿意坚守底线,愿意做好人吗?
等到半点油水都榨不出来,剩下的不就只有物价飞涨,饿殍遍野。
“大人,您......”看薛封识听完叙述后,站在窗前久久无言,丁平胆怯地问。
这个官老爷不会不敢管吧?!
正当丁平又要跪下再求的时候,却见薛封识凌然回头——
“这件事,我管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