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幽黑的晚空不见半颗星子点缀,浓云聚簇遮盖着亮汪汪的月,只渗出一抹皎白光晕。
宫中这处寂静通幽处,两盏灯笼随冷风摇晃,不远处的石灯晃悠着豆大的昏黄。
温嫔浑身僵硬地跪在江清月身前,察觉到脖颈处那道锋锐的寒凉,浑身僵硬得不敢乱动半分。
余光向四周扫去,原本空空荡荡的假山后枯树旁,不知何时冒出来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影。
江清月垂眸,如同看死人般睥睨着温嫔,良久,薄唇轻动,“温嫔娘娘知道的似乎有些太多了点。”
轻飘飘的,这话砸在所有人耳中。
掷地无声,却凭白让人听了心脏不受控地狂跳。
十三皇子一口气顶在嗓子眼,下意识往前踉跄了半步。
被江清月一个眼神射过去,猛地停在原地不敢再动。
“郡,郡主姐姐,母妃一时糊涂,她,她疯了,她刚刚说的都是疯话!”
“对!我母妃疯了!”
“郡主姐姐,她疯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十三皇子猛咽好几口唾沫,双手往前伸,想把那柄抵在自己母妃脖子上的利刃挪开,却又害怕江清月一个不悦直接让他母妃身首异处。
江清月收回阴冷肃杀的目光,重新落在已经控制不住浑身战栗的温嫔脸上。
“疯了?”
十三皇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强行往下压着声音才没失控,“对!我母妃今日突然,突然就疯了。”
江清月勾起唇角,冷嗤一声,“借口也不知找点像样的。”
温嫔颤抖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头往刀刃远处挪,嘴里哆哆嗦嗦地嘟囔:“郡主,我求你!求你......”
她攥着江清月的裙摆一再向下,不多时,江清月眉间便涌上一股烦躁。
夜幕之上的浓云忽然散开条缝隙,月光从中窥探着洒下,映出江清月抽离短匕入鞘时的一抹寒光,而后温嫔被踩在肩膀上一脚踹开,狼狈不堪地扑倒在一旁。
“单家那么多人我不可能全救,温嫔娘娘挑挑看吧。”
江清月把玩着入了鞘的短匕,刀柄上镶嵌着一颗色泽浓郁的红玛瑙,映在温嫔眼中,与江清月那双沾满了血腥的双眼无异。
“救救我的爹爹,还有兄长弟妹,还有嫂嫂和弟媳,还有我那才刚出世的小侄女......”
“温嫔娘娘,您把我当什么了呀?”江清月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短匕重新出鞘,寒光如银河星带照在江清月姣好的面容上,那双眸子里嘲弄的意味太过明显。
“我进宫前,刚得知单府的柴房起了火,若是意外冒出来的火星子,这会儿应该已经灭了,可若是有人往单府里扔火把,泼桐油......那这会儿单府烧成什么样,可就不得而知了。”
“救我兄长!我的兄长!”温嫔一怕扑过来抱住江清月的双腿,“凝安郡主,求您行行好,发发善,能不能多救几个?”
江清月手握着刀鞘,从温嫔被冷汗打湿的额角缓缓滑到下颌,末了,一声轻叹。
“皇上当真是好计谋,他想敲打的人敲打成了,他想挑起的冲突也发生了,他想不费吹灰之力除掉的人也除掉了,如此还没赔出什么代价,比如官职或落了把柄之类的......跟十四年前对我们江家那场围剿相比,皇上如今当真是精明多了。”
“看来用的药剂量还是少了啊......”
江清月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自嘲自讽。
抬腿再次踢开温嫔之后,素手一挥,“去吧。”
四周那些数不清看不明的黑衣蒙面人影眨眼间消失,甚至四周枝叶都不见晃动,仿佛一切都只是温嫔的错觉。
江清月临走前,又回眸扫了温嫔一眼。
“疯了?”
温嫔身子一颤,头颅低得快要垂到地上,唇瓣用力抿到发白。
一旁的十三皇子当即回过神来,“对!母妃疯了,母妃今晚,不对,是明日,明日母妃得知单府失火,外祖等人命丧火海后,大悲之下,就突然疯了。”
江清月抬眸看了慕容靖一眼,满意笑道:“这回的由头倒是像样了不少。”
“温嫔娘娘,我瞧着,还得是小殿下聪明多了,您说呢?”
轻巧的脚步渐渐飘远,此处只剩下温嫔蜷缩在彻骨的晚风中,抓着十三皇子的手浑身颤抖。
“靖儿,她是个狠的,你,你日后跟在她身边,一定要,一定要保全自己!一定要万事小心!”
“母妃,您突然说这种话,是要让婧儿......”
“不!我不会轻易自尽,靖儿你放心,母妃不会轻易自尽的。”温嫔在十三皇子的搀扶下,努力站起身,努力挺直脊背,“母妃只要在一天,她就不会寻旁的事物要挟你,同样,只要你小心些,她定然也会好好留着母妃的命,好拿捏你!”
“我会好好活着,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将来只要有半点机会,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些人,皇后,皇上,还有凝安郡主,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等着拖他们下黄泉!”
温嫔恶狠狠的声音咬牙切齿,说完仿佛一切都有了盼头一般,她忽然就推开十三皇子的手,自己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脚。
回锦翠宫的路上,月光越发明亮,浓云散去,夜幕一片空朗。
十三皇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看着身前逐渐走远的母妃被宫女搀扶着强撑的身影,他忽然开口:“母妃,凝安郡主说,用的药剂量还是少了,这药是不是已经给父皇......”
温嫔身形顿住,目光突然清明,“恐怕,不止是皇上,毕竟,毕竟,太后死的也,蹊跷了些。”
十三皇子听完,转身向冗长幽深的宫道尽头飞奔。
他年岁不大,但正如那日慕容怀莫名的一句所说。
他也到了该开窍的年岁了。
温嫔回望他朝远处狂奔而飞扬的衣袂,两行泪自脸颊流下,苦涩凄凉的笑扭曲地扯在嘴角。
“我也不知道究竟哪条路才是对的了。”
“靖儿,你自己走一条出来吧。”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会抓着自己的手撒娇说想吃点心的娃娃,也不知何时,忽然就长到这么高了。
高到她再也护不住。
高到要反过来,从旁人手上的保护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