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声。
葛钧山重重摔上房门。
路过的妻子骆春霞被吓了一跳。
“干嘛呀你？这扇门跟你有仇吗？”
“没有啊！”
“那你干嘛那么用力关门？”
“我怕劲儿小了，关不上。”
目送丈夫离去，骆春霞一脸狐疑。
作为家庭主妇，她岂能不知道，家里定期有人打扫、有人维护。
根本不存在房门老化，要用力才能关上的情况。
丈夫摔门，只能说明他生气了。
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他，已经很多年都没生气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伤身体。
可是在他生日的今天，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
以至于关门声之大，连客厅正聊天的不少人都被惊得愣住。
“没事儿啊，大家接着聊，可能这门是有点老旧了！”
骆春霞笑呵呵的把门打开。
装模作样的晃了晃后，走进屋内轻轻将门关上。
看到弟弟骆山河，正双手叉腰，站在窗口发呆。
骆春霞就更疑惑了。
“跟你姐夫吵架啦？”
骆春霞上前问道。
“没有呀！”
骆山河半侧身，微笑看向姐姐。
“我怎么可能跟他吵架？”
“他级别比我高、权力比我大，而且今天还是他的生日。”
骆春霞轻哼一笑。
弟弟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定了她的猜想。
“你俩就算没吵架，也肯定因为工作上的事，发生了争执，我说的没错吧？”
骆山河故作轻松的微微一笑。
“是有那么一点儿争执，不过问题不大。”
“还问题不大？”
骆春霞转身指向房门。
“多少年了，我都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把门摔得震天响！”
“你坐下，老老实实跟我说，你俩到底聊了什么，坐下！快坐下！”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
姐姐的命令，骆山河自然不得不听。
况且自己能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是多亏了姐姐多年来，不遗余力的帮忙。
“其实事很简单，就是为了更快更好的发展高质量经济，同时也为了缓和社会矛盾、阻止权力垄断、缩小贫富差距，咱们汉东准备进行深化改革……”
骆山河迅速简明扼要的，将两人谈话说了一遍。
而骆春霞呢？
她并没有急于表态。
她知道弟弟廉洁奉公、为人正直。
一身正气，是真把自个儿当人民公仆。
一向温文尔雅、谦和从容的他，很少会有动怒和失望的时候。
而丈夫呢？
以前也曾大公无私，一心为民。
但近些年，明显更热衷于争权夺利。
从弟弟的描述中，骆春霞明显感觉到，丈夫不想支持弟弟、支持汉东。
因为一旦支持，就相当于是在支持赵立春，支持改革派。
到时候汉东改革好了，本就快退休的丈夫，得不到好处。
反而随着汉东的成功经验全国推广，会影响到自身利益。
不过……
丈夫都没有挑明，自己又何必把话说透呢？
要想当好和事佬，最应该做的就是和稀泥。
“没了吗？”
“没了呀！”
“就这事儿呀？”
“是啊，不过我感觉姐夫他不想支持我们。”
“哎呀，那是你自己感觉，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
骆春霞笑呵呵的伸手，拍了拍弟弟。
“别想太多啦！”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好样的。”
“只是你和他，职务不同，管辖范围不同，所承担的责任也不同，自然考虑问题不一样，所以你得理解你姐夫。”
骆山河默然无语。
但脸上依然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
当姐姐的骆春霞，一看弟弟这般模样。
就知道刚才说的话，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老实说，汉东得天独厚、经济基础相对较好，再加上他们赵家人，也确实相当能搞钱。”
“那惠龙集团，不就动辄几亿几十亿米元，投资了两三千亿米元在汉东，搞各种高科技项目吗？”
“你想想，这么多钱砸下去，再怎么倔强的人，也该被砸服了，而只要给足了利益，谁还会抗拒呢？”
“另外，我还听说赵立春，从政以来就一直在汉东，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不仅体制内根基深厚，还深得民众喜爱。”
“所以你们汉东，是既然有钱又有基础，自然完全可以大胆的尝试、勇敢的闯，只要一心为民，再怎么激进也不可能搞出大问题。”
“高层也正是看到了汉东有种种优势，所以才支持汉东搞试点，因而你姐夫也没说错，你们都已经在搞试点了，还用得着让他支持吗？”
“你问他会不会带头反对，这话可就有点伤人了啊弟弟，他要是反对你们，当初就不可能让你们汉东搞试点，也不可能让你去汉东！”
见弟弟微微点头，骆春霞连忙话锋一转，叹息道：
“山河呀，你也得想想，咱们龙国可不是只有汉东这么一个省，很多省都经济薄弱，经不起太大的折腾。”
“你作为汉东纪监书纪，你是可以两眼只盯着汉东，可你姐夫他不一样，他要统筹兼顾其他三十多个省市啊！”
“要确保十几亿人的大国安稳有序，那不就得凡事小心谨慎吗？况且有人高歌猛进，也得有人谨小慎微，才能避免失控不是？”
骆山河皱眉道：“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很触目惊心了啊！”
“你知道刑事案件发生率有多高吗？一年光是刑事案件，都好几百万起！”
“你又知道贫富差距有多大吗？有的人几十万的房子车子随便买，一顿饭就吃掉几千块，可好几亿农村老百姓，忙活一年才收入两三千！”
“很多地方不是经济薄弱，而是贫富差距大，归根结底是很多人仗着自己有权，把亲朋好友安排进入体制，形成了大大小小太多的官僚资本利益集团……”
“好了好啦！”
骆春霞皱着眉头说道：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不是很了解。”
“可汉东作为试点省，已经担负着改革的重任，怎么深化改革，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有必要让他支持吗？”
“可你们的深化改革都还没开始，连一份正式方案都没有，就凭你嘴上说一堆慷慨激昂的话，你让他怎么支持？”
“如果你们有一份很好的改革方案，施行后也确实能利国利民，遇到了你们无法解决的困难，不用你说，你姐夫也一定会力挺支持。”
骆山河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姐姐。
他知道，姐姐这是在替姐夫打圆场。
“你这什么眼神呀？难道我说错了吗？”
骆春霞一脸认真的说道：
“汉东有权改革，也有条件改革，你们就尽管使劲儿折腾。”
“但你姐夫要对全国的稳定负责，他肯定不能轻易表态，但他一定会做你们的坚实后盾！”
骆山河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他脑海中，还有姐夫愤然起身，一脸凶狠的怒喝模样。
那一句‘你他妈疯了吗’，更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
能如此作态、如此怒喝……
骆山河怎么可能还相信，姐夫没有变质？
“姐，你不用劝我了，也不用给他解释。”
“不管姐夫他支不支持，我们都一定会改！”
“我们不会因为怕惹出大麻烦、搞出大乱子，就停止改革！”
“而且我相信，我们一心为了人民，人民也一定会拥护我们！”
“有了人民群众的支持，哪怕有再大的艰难险阻，我们也会成功！”
骆春霞看着弟弟如此这般毅然决然，不禁幽幽一声叹息。
她知道，自己忽悠失败了。
弟弟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替丈夫的辩解。
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后，骆春霞回过头来。
“你今天跟他说汉东要深化改革，恐怕并不是想要得到他的支持，而是先发制人，让他没理由阻止或捣乱，对吧？”
骆山河有些诧异的扭头看向姐姐。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不支持，但也不要反对。”
骆春霞暗叹一声。
“看来这些年来，他栽培你提拔你，你是一点儿也不记恩情……”
骆山河插话道：“我很感谢他，能帮我一路晋升，有更大的权力，可以更好为人民服务。”
“但你应该知道，他不断帮你进步，不只是想让你为人民服务，他也希望你能在某些时候帮助他，你难道不懂吗？”
骆春霞苦着一张脸问道。
“我懂，但我也要看具体什么事，是不是要违法乱纪、会不会有害人民！”
骆山河这一番表态，让骆春霞险些晕过去。
弟弟这原则性，未免也太强了。
要是搁在别人身上……
有如此提拔重用之恩，哪怕是杀人放火也毫不犹豫。
看来指望弟弟投桃报李、徇私枉法，是彻底不可能了。
深吸一口气，骆春霞稳住心神。
接着挤出一丝笑脸，不急不缓的说道：
“你要不要回报你姐夫，咱们就暂且不说了，他如今也不需要你回报。”
“我就想知道，真要按照你说的改革，是不是意味着不管是公务员，还是事业编，体制都要凡进必考，并且监管约束会更加严格？”
“对呀！”
骆山河目光坚定，语气坚决的说道：
“权力不能近亲繁殖，绝不能搞私相授受，并且还必须严格约束，否则权力在关系户之间传来传去，那就是老百姓的灾难！”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从古至今，多少王朝衰落，不就是因为权力过度集中，进而导致阶层固化、贫富差距过大，老百姓没有了活路吗？”
骆春霞略略点头。
“是，你说的没错，从古至今，咱们是有太多太多血淋淋的教训。”
“老百姓苦了几千年，好不容易才翻身当家作主，是不能重蹈覆辙。”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真要是改革好了，任何人想进体制，都很难再走捷径，那你儿子咋办？”
骆山河淡然一笑。
“小阳他早就说过，他对从政不感兴趣，他只想专心搞技术。”
“万一他明年毕业前，又突然想通了呢？”
“那我就让他，按照自身的兴趣、专业和意向，报考公务员考试，走正规的选拔流程，绝不托关系走后门！”
“你就不怕他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这点能力要是都没有，也不配为人民服务！”
不等姐姐反驳，骆山河又补充说道：
“姐，我知道在制度被完善之前，有很多老百姓不知道的监管空白、特殊渠道可以利用。”
“但就算有捷径可走，还不算违法乱纪，我也不会这么做，否则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广大人民！”
骆春霞苦涩一笑。
“你这么想，姚倩知道吗？”
“我还没跟她说，但她应该也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
“你要放手让儿子，去和老百姓公平竞争，那她肯定会骂死你！”
“这正是我们汉东，一定要深化改革的原因。不给老百姓公平竞争的机会，还怎么阻止阶层固化？体制还怎么保持活力？”
弟弟接连两个问题，让骆春霞无言以对。
快速想了想后，骆春霞有些幽怨的问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赵立春为什么要推动改革？他真的是一心为了人民吗？”
“难道就不是因为，他的儿子女儿都没有从政，所以他才要反对搞权力垄断？”
“但凡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当中，有一个要从政，你觉得他还会这么积极改革吗？”
骆山河果断摇头。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会作何选择！”
“我只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做出政绩方便进步，只要是利国利民，我就坚决支持！”
“如果他要做出有害于国家和人民利益的事，我也不会怕他是一把手，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坚决反对！”
骆春霞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没法改变弟弟的执念。
一心为民的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甚至底气去抨击他、嘲讽他。
坚持公平和正义的人，不应该遭到嘲讽和质疑。
哪怕他这种人，看起来不可理喻、不近人情……
但这种人，却是国之脊梁。
是他们的坚持与无畏，他们的无私与奉献，才让民族摆脱了屈辱，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
如果所有人都自私自利，都只想以权谋私，那么距离亡国灭种就不远了。
“姐，你会支持我吗？”
骆山河忽然开口问道。
看着弟弟那阳光的笑脸。
迎着他正直坚定的眼神。
骆春霞艰难的挤出一丝笑脸。
“我当然支持你！”
“你是我弟弟，我会永远支持你！”
“可是姐夫已经认定，我跟赵立春是一伙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他真这么认为，也不至于为了反对而反对，起码的原则性，他还是有的。”
“好，我也希望他还有底线原则！”
骆春霞微微一笑。
“行了，出去和大家聊聊天吧！”
“还有，这些……是你送给你姐夫的茶叶吗？”
骆山河连连点头。
“是，这都是汉东出产的茶叶，味道蛮不错的。”
“那你赶紧拿去送给他呀！放心，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你怄气！”
骆春霞拿起茶叶盒，递给弟弟。
“怎么？难道争执了两句，你就不敢跟他见面说话了？”
“怎么可能？我又没错，怕他干嘛？”
拿过茶叶盒，骆山河淡然自信的开门离去。
而留在房间内的骆春霞，则陷入了沉思。
弟弟的固执坚持，其实都是小事。
这么多年，她太了解弟弟的秉性。
真正让她觉得难受的，是丈夫。
弟弟骆山河要跟随赵立春，做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为什么要发火？
难道就因为跟赵立春政见不和，不喜欢他为代表的改革派？
如此为了一己私利，而罔顾人民利益，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况且赵立春敢深化改革，就肯定不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民心所向。
没有沈总为首的高层，在背后大力支持，他赵立春再怎么敢想敢干，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向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开战。
“必须得劝劝他啊！”
“就算不支持，也不能反对呀！”
“否则，被排挤都是小事，搞得晚节不保，就太得不偿失了。”
打定主意，骆春霞也赶紧抬步出门。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午宴后，弟弟并没有陪着丈夫下棋，反而去拜访法学专家、司法泰斗……
晚饭后，也没有一家人聚在一起聊聊天，而是争分夺秒写方案，第二天一早接着出去拜访取经。
妻子姚倩不满，下午他就独自一人坐上返回京州的火车，国庆七天长假也没回燕京接她。
如此“抛妻弃子、六亲不认”，自然效率惊人。
十月十五日，汉东省深化改革方案正式出炉。
方案一经公布，果然无数百姓欢呼雀跃，体制内骂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