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来见岩胜的是他的妻子,那个曾为他的死亡垂泪,可擦干眼泪又能有条不紊处置家中琐事的继国家主母。
两人拥抱在一起。
之后,妻子开始告诉他去世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们的孩子在守孝结束之后就成了家,儿媳妇是个稳重端庄的贵族小姐,外壳很坚硬,内里却很柔软,因此妻子略微对她有些不满,可是儿子很喜欢她,所以身为母亲的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余下的孩子也在哥哥的照顾下各自成家,另一半都是精挑细选的良人。
她同样是病逝,却没搞清楚是什么病,性状来得太急,两天过去,医师还没来得及给出结果,人也就没了。
“这样子……倒是少了许多苦痛!”
妻子笑着安慰他,说到后来,眉梢又泄露一点儿忧郁来:
“他们……应该会处理好吧,也有神社的老人帮忙,应该不要紧的……”
继国岩胜摸了摸妻子的手:“不要紧的。”
女人抬头看他,不自觉露出嗔怪的神色:“你早早地走了!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继国岩胜:“……”
一时之间,他都不好意思再摸妻子的手了。
女人不在意这些,她望着河对面的此岸,灯火通明的另一个世界,她定定地看了许久,到面前灶门炭吉放的茶水凉过两遭,她站起身来,冷静地告诉岩胜:
“我要走了。”
继国岩胜明白她的意思,因此只做礼节性的挽留:“不再等等吗?”
人世的时候,身份是他妻子的女人,此时将耳畔的碎发捋到耳后,她转过身来,面向继国岩胜,背向明亮的人世间,光线在她年轻的脸上打出光暗分明的折线,她的眼睛眯起来,露出一个一点儿也不大家闺秀的笑容来。
继国岩胜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
她笑着告诉他:
“不等了!一直在等这些……出嫁之前要听父亲的话,出嫁之后要听丈夫的话,你死去之后,要尊重儿子的意见,关心孙子什么时候出来——我这一生,简直莫名其妙,连死去也快得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不等了!无论是你,还是孩子……我做到了应该做的一切,谁也不亏欠!”
她对面前的男人露出明媚的笑容,那是还活着的时候,会被母亲训斥不够文雅的笑:
“所以,我要先走了,不想再为谁回头!”
她说的是打心底里的实话,说完这一句,不在意岩胜是什么态度,她脱下身上庄重华美的外袍,连漂亮的钗环发簪都甩掉,轻盈的,像是一只刚长成的小鹿那样,朝着岩胜的身后跑去。
继国岩胜:“……”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位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就此跑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处,再也找不见身影。
灶门炭吉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啊……继国夫人先走了吗?”
继国岩胜看着脚边那些被褪掉的钗环服饰,点了点头:“她去成佛了。”
“真好啊……”灶门炭吉发自内心地敬佩,“这样的人,成佛一定也是最美丽的那种吧?”
两个坚持等待的男人,待在茶摊上,等待下一个来此的访客,寄希望在对方那里得到一些现世的消息。
灶门炭吉非常关心灶门家的一切。
继国岩胜也有类似的关心。
可是,只有他明白,这份关心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也有想到不再等待,直接去成佛。
可是,回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他人理所应当拥有的辉煌大道,在他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那么……他是应该下地狱的人吗?
可是,地狱的门户似乎也没有对他打开,他不尴不尬地出现在彼岸,遇见灶门炭吉,在此等待此岸的亲人与之团聚。
那么……他的归处,到底在哪里呢?
继国岩胜感到迷茫。
有一次,他站起来,告诉灶门炭吉:“我要离开了。”
灶门炭吉看他一眼,露出兼顾吃惊与祝福的神情:“那么,一路顺风!”
于是继国岩胜跟随共同离开的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走进那片可怕的黑暗之中。
他想,就算是跟随他人,只要真的可以成佛,倒也是一桩美事。
但他希望的事情没有发生。
走进那片黑暗之后,眼前行走之人失去踪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光的黑暗中打转,他行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之上,只能听到自己行走发出的沙沙声。
之外的一切,他什么也没感受到。
前、后、左、右——这样的东西,对于黑暗中的人来说,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好在,他很快又走了回来。
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片光。
不算明亮,却很清晰,遥遥地缀在视野的前方。
继国岩胜不做他想,冲着那片光明之处走去。
他顺利地靠近了,并在那片光芒中,看到笑着朝他招手的灶门炭吉。
他无法成佛。
也并未坠入地狱。
继国岩胜……这样的存在,拥有过去,拥有现在,却无法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