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迟疑了一会,转眼朝洪九问道:“你眼光一向好,觉得这事背后之人究竟是何人。”
洪九略微顿了下。
“按照云长青先前的说辞,郡爷府中那位表小姐嫌疑最大。她似乎对祭天台抓这些人有过激烈的反应。但……人目前尚且在天机阁内,奴婢认为另有其人。”
崇明帝讪笑了声,意有所指道:“你见过前脚进天机阁,后脚祭天台那边关人的地方就有动静的事?朕觉得这两者之中必有关联。”
说完,房内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敛了脸上的神情,寒声道。
“或许,这是一个里应外合之计策。毕竟对藏在那底下的东西更了解的是他们。”
洪九沉吟附和道:“陛下英明,这么一来,这两边不管哪儿吸引了您,只要有一边得逞了,都不算亏。”
崇明帝冷声斥责道。
“马屁。擒贼自然要擒王,只不过这王……会是谁呢?”
洪九察言观色,见崇明帝并非要他回答的意思,便候在了一边。
———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就在他们将朱简等人全数送进天机阁内,正心安理得地在别庄内安置妥当……的第二天。位于祭天台下方关押之前从盛京抓来的那些暗市中人的地方,忽然传来了骚动。
云长青似乎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将事情闹大,对崇明帝隐瞒了这件事。
崇明帝也不是毫无所觉,但他做事风格一向比较隐晦,任何事都不会轻易插手。
更何况祭天台他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交给了云长青,甚至连礼部周知尧意图插手,他都破天荒干预了一回。
周知尧想要祭天台,然后制霸整个大魏朝廷。
崇明帝怎么可能允许出现这种一面倒的局面。
但事情顺了的时候,在某些他在意的小事方面,就总会出现一点不合心意的情况。譬如云长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在和周知尧对着干的事上手腕了得,却在处理天机阁这件事上拉胯得很。
弄得他不得不立下了一年一守祭的规矩,就希望早日将天机阁底的那些东西给找出来。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他不在意这些小缺点。
大方向不错就成。
相对于祭天台内务之事,他最关注的依旧还是天机阁内传出来的消息。即便是外面这帮人闹翻天了,那也是云长青该头疼的事。
崇明帝万万没想到,云长青之所以压着消息,并非是因为他自己。
而是这些人使用了超出他们想象的东西。
———
洪九当时听到云长青面如死灰地提到偃偶的时候,就猜这位云大人大约是担心崇明帝对自己起疑心,觉得他早就查到了偃偶,甚至让人家从天机阁内逃出来了。
云长青七窍玲珑,作为从崇明帝还是个小小的皇子时就熟识的那一代人,他比一般人要更了解崇明帝的多疑秉性。
厢房内沉寂了许久,山间的夜风带着透骨的凉意闯了进来。
山中风景诗情画意,总让人想起一些戏言。
既然提到了天机阁内的那位身份不明的表小姐,洪九不免也想起了太子生辰宴上的那只让圣上心神不宁的戏偶。
他们的太子虽然向来沉稳可靠,可忽然端出了这东西属实不太像朱简行事谨慎的风格。莫不是也和云家近段时间在盛京中走动颇多有关?
崇明帝想得有些出神,却能伸出手。洪九见状立刻拿了褂子为崇明帝披上。崇明帝闭着眼,喟叹道:“云长青这几年的小动作也没少。九,派人仔细翻翻他的底。”
洪九一愣,想不明白崇明帝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查云长青。
他轻轻地应了声,提着胆子凑近问道:“陛下,若是不放心的,奴家去把安置在山庄那头的禁军请过来?”
崇明帝叹了口气。
“这点小事就用禁军,日后真碰上了大事,这帮人更废了。先看看情况。”
说完之后,他停了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朝洪九道:“对了,给朕传个消息给云长青,就说临渊家的那位表小姐似乎没消息了,让他盯着点。若是见到了……尽量活捉,捉不住就杀了。”
“不能留祸患。”
洪九被这番话说得后背冒了一层冷汗——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山间的凉风吹出来的。
“是。陛下也不必忧心,这日头马上就到了。即便是祭天台再乱,也乱不到天机阁内。”
崇明帝吁了口气。
“你说的对。天机阁就一把钥匙,谁也逃不出朕的眼皮底下。”
明日,就能见到今年守祭的成果了。
——
被崇明帝惦记上了的闫欣此时正站在戏偶对面。
她原本决定将戏偶留在这里,但在大殿那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之后,她改变主意了。戏偶可以开启机关这点,她没法保证光靠回忆就能再次复现一个新的偃偶。
想要做好万全准备,将戏偶带走才是事半功倍的决定。
惊偶被她安排在了尤乾陵身边,就剩下笑偶在身旁,办起来事来缺胳膊少腿。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是寻常想进就进的地方。
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安排和理由,最后闫欣吐了口气,无奈暗道——算了,承认自己就是想多个偶来陪陪。
惊偶无可替代,需要笑偶和戏偶都在才能勉强填补自己内心的不安。
闫欣自己也发现了,这一年在尤府的时间让她徒生出了不少自己花了三年卸下来的多余情感。心思也变得怯懦了。
然而这让她更坚定自己离开尤乾陵羽翼之下的决定。
她要做的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别人帮不了自己一点。
她抬头看向重新回到了铜像手上的戏偶,开始故技重施。
偃偶的思维模式都是固定这点当真是帮了大忙。
戏偶果然在察觉到有活物靠近之后,立刻俯冲下来。现在没有尤乾陵当诱饵,闫欣只能靠自己的直觉反应捕捉戏偶。
但戏偶总归是她亲手调制出来的偃偶,动作快狠准。
一巴掌结结实实地呼在了她脸上。
闫欣一只手抓着戏偶的衣领,另一只手起手就是掀开人家的衣服下摆开始耍流氓——她直接徒手拆了戏偶脚上的关节,用自己的小刀,手起刀落将千金丝先断一半。
戏偶先被废了一脚,无法回头,便单脚软在她怀里。
闫欣大喘了口气,为了以防万一,她又迅速往回跑——笑偶就在柱子边上等着自己,闫欣全速冲上去,朝笑偶伸手。笑偶默契地接过她,将人甩了上去。
一人一偶用吃奶的劲儿往上跑。直到跑到了当初闫欣计算过不受铜像影响的地方。
戏偶忽然动了一下。闫欣吓了一跳,本能抬手摸脸。
结果碰到了自己肿起来的半边脸颊,惊得她吱哇乱叫着哭喊了一声。
“痛!”
戏偶这会还瘸着腿,但闫欣这次第一时间不是拆开看它的内部,而不是阻止它行动,因此它本体功能依旧在正常运作。
它好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慢慢地抬头,和闫欣对视了一会。
闫欣没感觉到它身上有杀气,大松了口气。
戏偶朝她伸手,闫欣侧了下,随后反应过来没再躲,由着戏偶摸上了她的脸。
还是记忆中戏偶温柔的手劲,不重,却也不是轻得忽略不计。
自从它诞生以来,闫欣天天给它摸头摸脸摸身体,都给它摸出阴影了。但就这一次,闫欣给它生生地摸出了一肚子的委屈。戏偶抱着她的头,强行将她的脸压在它并不宽的肩头。
闫欣拼命告诉自己,她身上穿着的是尤乾陵给它买的金丝玉缕,少一根丝她都赔不起。
但还是被戏偶那强大的温柔给逼出了一脸的鼻涕和眼泪。
好在戏偶有洁癖,在她还没决堤之前抽了身,把脏兮兮的笑偶给填进去了。笑偶张口就是嘲讽满分的讥笑,闫欣也哭不出来了。
她深吸了口气,面朝烟雾缭绕的九具棺木所在的方向,低声道:“走吧,我们来日方长。”
下次再来,就是破他们这个偃偶阵的时候。
———
闫欣开始还很乐观地觉得这偌大的天机阁底,除了天机阁那座对外的大殿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有机关的地方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角落。
只要有一点缝隙,以她的身手想出去就不是难事。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天机阁竟然真的做到了天衣无缝,就算是她做的偃偶也破不开和山融为一体的岩以及承载了一整座祭天台的天机阁这个底座。
而且这隔绝了天机阁和外界的钢板厚度不能跟之前惊偶徒手撕裂的那些铁皮相提并论。
“熊氏的铸造法当真是天下无双啊。”闫欣懊恼道,“徐致你要是没死多好。”
笑偶双手搭在她的腿上,盯着那厚实的墙面沉默不语。片刻后它嬉笑了声,抬起一只手够戏偶。戏偶还在怜惜地摸闫欣那张半肿着的脸,被笑偶碰了下,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过去。
戏偶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但偶尔会显露出来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姿态。闫欣以前不明白它哪来的威严劲儿,直到察觉出了她的原型是前代长公主。
她低头看看戏偶,心想,倘若前代长公主再世,一定不会像她这样被困在这个地方。
甚至没办法前往大殿那边,和尤乾陵一起正大光明地从天机阁内离开。
戏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惆怅。
它忽然指了一下笑偶,接着又另一个方向指了过去,随后便从闫欣身上跳了下去,一手拉了闫欣的手,大步往前走。
当真是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