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别看他总是一派衣冠楚楚的模样,想当初不过十四岁,还是个黄口小儿,便已私通庶母!若非我父亲从中周全,他焉有今日?”
燕子献故作惊愕:“还有这等事?”
司马消难讪讪笑了笑,话头戛然而止,已经意识自己说得太多。
燕子献却嘿然冷笑,不停话茬:“哼,如此说来,大将军何止无情,还忘恩负义,这么一看,侯景反倒是个真性情的,不痛快便反......”
司马消难忙捂住他得嘴:“你敢说出这等话来,就不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呵呵......”燕子献不慌不忙拨开司马消难的手,嘴角似笑非笑,目光却锐利。
“我既然敢说这话,自然就不怕旁人听去。,
只知你我之间连襟之亲,我却不当高澄为妻舅,今日对你直言,便是将你视为知己至交......”
语气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几分挑衅,又有几分蛊惑:
“但你若是怕了,现下便可去告密,换你的锦绣前程、一世荣华,我绝不拦你!”
司马消难怔在原地,目光死死盯在燕子献脸上,收回的手都滞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置信抑着几分怒意:“你……你说这种话,将我当作什么人?莫非以为我司马消难竟是这般卖友求荣之徒?”
“姐夫莫要动气!”燕子献见状忙拱手赔笑。
“你恨他?”司马消难再次举杯,与燕子献相对:“莫非是因仕途不畅?”
“千里之驹若得伯乐相识,自当倾力相报,以效知己;
若终不见遇于旷野,亦能得逍遥。
我恨他,非因此事。
不过是见不惯他恣意妄为,视天下如私产,待我等若猪狗,独断专行,德性卑劣,令人齿冷,过去先王在尚且不敬勋臣,若有朝一日真的......”
“够了,够了......”司马消难神色仓皇,急声打断。
司马消难伸手指着燕子献,连连虚点,又是焦急又是无奈:
“你呀你……真真是张淬了毒的利嘴!满腹的牢骚怨愤,说与我听便罢了,切不可再叫第三人知晓!”
“就说世间伯乐难遇,纵是伯牙亦难觅知音,但能得道融为知己,足矣,足矣!”
言罢相视而笑
司马子如是个老奸巨猾,今日与消难话已点到,暂不宜提及高洋。
只要今日他毫无动作,日后再联合高德政从中斡旋。
到那时,即便司马家心存怯懦、百般不愿,也早已身在局中,由不得不同流!
再闲话了些许坊间杂谈,朝野趣事,方才各自揖别归家。
高澄大军在半途扎营,
高洋掀开帐帘,回头再去窥探了一眼兄长神情,便阔步离去。
这次携他同征颍川,高澄说是带他共立军功。
但他心底清楚,这不过是兄长将他放在眼皮底下,又一番试探。
又或者说是,想趁机培植斛律光,这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日后在邺城牵制自己。
从上次以后,高澄没在对他言语试探,看来兰京也确实是投鼠忌器,没有告密。
而兰京至今仍未动手,想必仍在踌躇。
不过这反倒正中下怀——此次若能真的收回颍川,反倒替自己铺就更稳当的路。
高澄犹自蹙着眉头,伏案翻阅着各类加固堰坝的文献典籍。
出征前,李业兴曾占得一卦:“往必克,克必凶!”
这句话,他只信前半‘往必克’!至于‘克必凶’,此时此刻,他已无暇深究。
毕竟易经卜卦之术在他看来都是玄虚,他只乐意信其中好听的,就像当初在东山,一场雨能出两卦一样,又有何可信之处呢?
但前线战事则不同,需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才刚入夏,堤坝竟已屡见溃决。
若待到六七月汛期高峰,水势滔天,溃堰之险岂非更大?他必须与天争取时间。
“树竹塞水决之口,稍稍布插接树之,水稍弱,补令密,谓之楗。以草塞其里,乃以土填之。有石,以石为之。”
“以竹筱石,葺土而为碣......”
一点一条,都细细单列出来,抄于纸上。
他从文献所载瞧出,石材本是堵塞堰口、加固堤坝的关键。
高岳军报中明确指出的困局,正是石料匮乏。
而据杜弼呈文所述,唯有在长社西北方向的陉山凿石开采。
只因水势蔓延,周遭地域半为陆地、半成泥沼。
木车屡陷沟壑,运输极其艰难;加之牛驴调度本已紧张,与沙土运输一事相冲突,因而始终无法大规模调集石料。
思索片刻,写下军令:
“集全力采陉山石,一应牛车俱转运石料,不得贻误。至若沙土之用,速征民夫三倍,就近开掘取土,限期充备。工役诸事,各依军令施行,违者以贻戎机论。”
招来函使,将书令连夜发出之后,他才以臂为枕,和衣躺下休息,不一会儿便沉下眼皮。
秦姝抱着一箩筐今日妇人赶制出军靴衣袍前往辎重营交付,却特意绕至高澄帐外,缓步徘徊,帐内灯火通明,见周遭侍卫防护严密,转身悄然离去。
梁都太极殿内,萧衍的棺椁静置于御座之前。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皆低眉垂目,人群济济,敢怒而不敢言。
萧纲强忍着悲泪,一步一步踏上玉阶,登上皇位。
举目望去,整个大殿内外,都是为侯景的甲士,寒光凛冽。
王伟高声宣读矫诏:
“朕以不造,夙丁闵凶。
大行皇帝奄弃万国,攀慕号絺,厝身靡所。
猥以寡德,越居民上,茕茕在疚,罔知所托,方赖籓辅,社稷用安。
谨遵先旨,顾命遗泽,宜加亿兆。可大赦天下。”
殿中一片死寂,群臣垂首屏息,竟不知该为先帝举哀,还是该向新君称贺。
侯景按剑率先单膝跪地:
“臣景,恭贺陛下继天子位!愿大梁国祚永昌!”
四下甲士霎时按刃相应。
百官皆骇然,只得相继屈膝伏拜,零落的贺声参差响起,终汇成一片战栗的浪潮:
“臣等恭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的萧纲面无血色,广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沉声说了一句:“众卿平身!”
西苑一处荒废的渠口处,两名老宦官将衣物包裹扔进高桶里,再将些许许金银紧紧缚在萧大圜腰上。
孩子被抱入高大的木桶时,仰头望向不远处层叠的宫阙,泪流满面却咬不出一句话。
只有今日,萧纲受诏登基、大行皇帝发丧,侯景麾下甲士多调往太极殿镇守,宫苑巡逻才会松懈。
二人不敢久留,迅速合上桶盖,悄声潜入水中,一左一右拖拉着木桶,顺着暗渠向宫外默默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