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城,西南漕帮京城分堂。原本喧嚣的议事堂此刻死寂一片。帮主“铁臂龙王”贺天雄端坐主位,脸色铁青,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抓着太师椅的紫檀木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坚硬的木料竟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堂下几位分舵舵主和长老,个个面沉如水。
“登记造册…详录产业…按时缴税…”一个满脸刀疤的长老声音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这是要刨我漕帮的根啊!运河上那些‘孝敬’,码头那些‘规费’,赌坊、妓馆、私盐…哪一样能见光?哪一样经得起查?更别说还要把家底儿全抖落给六扇门!这跟把脖子洗干净伸到诸葛老儿的铡刀下有啥区别?”
“还有这‘江湖路引’!”另一位舵主猛地站起来,眼中凶光毕露:“没有朝廷发的路引,就是非法?欺人太甚!”
“够了!”贺天雄低喝一声,声音沙哑,蕴含着暴风雨般的怒意。他缓缓松开手,坚硬的紫檀扶手上赫然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吵有什么用?诸葛正我这次是奉了圣旨!是皇帝要拿我们这些江湖人开刀立威!没看到榜文最后那八个字吗?‘勿谓言之不预’!这是最后通牒!”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鹰,“传令下去,各分舵、各堂口,所有兄弟,从今日起,都给老子夹起尾巴做人!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立刻转入暗处!收缩!所有账册,能毁的毁,不能毁的,给我想办法藏到地底下去!至于登记…先拖着!看看风头!一个月?哼,一个月后,这京城,这江湖,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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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京城最高档的青楼“天音阁”顶层的雅间内,一位抚琴的清倌人素手微顿,琴音出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滞涩。
她眼波流转,瞥向窗外楼下正被粗暴张贴的巨大法榜,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她是南楚暗夜司安插在燕京最深的钉子之一。“肃靖江湖百十条?好狠的手段…李景炎,朝堂江湖一个不落,如此急功近利,你们…这是要自断臂膀,还是要刮骨疗毒?”
她心中飞速盘算,“江湖动荡,必然牵扯朝廷精力,于我南楚有利!但…这新法若真被强力推行下去,整合了江湖力量的大燕,未来恐更难对付。必须立刻将详情,尤其是燕国江湖各派的反应,传回国内!另外,设法接触那些对朝廷新法不满的燕国江湖巨头…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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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皇宫,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的气息。
少年皇帝李景炎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一身明黄常服衬得他眉宇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案头堆积着来自京城周边各府的奏报,如同小山。
御案之下,宰相季海生一身藏青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肃立在前。他身后,六部主官各级官员按品级排列,皆是敛声屏气。
“陛下。”户部尚书率先打破沉默,他上前一步,声音里难掩喜悦,洪亮得在御书房里荡起回声:“推行‘一条鞭法’及‘摊丁入亩’新政近两月,成效初显!”
他顿了顿,语速稍缓,清晰地报出地名:“京畿三府、京兆府、应天府、青云等地奏报,新税制厘清了数年积弊,那些豪强地主把田产诡寄在他人名下、飞洒赋税的勾当,如今大为减少。”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御座上的少年皇帝,眼中满是钦佩:“百姓们的负担如今明明白白写在赋税册上,再无繁重的层层盘剥的糊涂账,乡间的怨声渐渐平息了。就说这两月个月,京畿应缴的赋税,比往年同期实收竟多了一成五!更难得的是,这些多出来的赋税,都是田亩正税,可不是靠加派苛捐杂税得来的!”
他话音刚落,又补充道:“还有更可喜的,市集不仅没因为新政萧条,反倒因为商税厘定清晰,那些小商贩敢出来做买卖了,街面上都比往常热闹些。”
说罢,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厚厚的册子,封面用朱砂写着“新政赋税明细”,内里密密麻麻的账目与图表,是新政成效最有力的证明。
李景炎微微颔首,指尖在面前的奏折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示意他继续。户部尚书身后的侍郎连忙上前,接过册子呈给内侍,又躬身道:“回陛下,三府各地的常平仓已按新规开始平价收粮,如今粮价稳稳当当的,百姓们心里都踏实。”
吏部尚书紧接着上前,他动作沉稳,躬身时袍角扫过地面,带起微不可察的风:“陛下,三府‘考成法’推行以来,吏部已收到各府县官员的考绩初报。往日里那些推诿拖延、占着官位不干事的风气,确实收敛了不少。”
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尤其是京城周边各府,离着天子脚下近,官员们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处理积压公文的、下乡劝农桑的,比往常多了一半还多。臣已按新政黜退了三十个庸吏,擢升了两十四个能吏,就是要让天下官员看看,陛下赏罚分明!”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还有驿站,如今传递公文的效率,比上月提升了近三成,这都是责权明晰的功劳啊。”
刑部尚书紧随其后,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历经刑狱的练达:“陛下,刑部核查发现,新政推行这两月,京畿三府的讼案数量少了些,尤其是田土、债务纠纷,比往年这个时候少了近两成。”
他解释道:“新法把规矩说透了,百姓心里亮堂,也就少了争执。再加上户部新政减轻了底层农户的税赋压力,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人,也少了。各地牢狱也在按新规清理积案,每一个案子都复核三遍,只求不枉不纵。”
这番话,从侧面印证了新政的成效,让御书房里的气氛又轻松了几分。
工部尚书性子最是爽朗,此刻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时带起一阵风:“陛下,工部督办的‘以工代赈’和‘清淤疏渠’工程,在京城周边进展顺利得很!永定河、通惠河那几处堵了好几年的河段,如今都清理干净了,河堤加固也在加紧赶工。”
他脸上漾着笑意,语气里满是自豪:“这工程雇了好几万流民、贫户,给他们发粮食发工钱,既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又把水利修好了,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臣前些天微服去看过,那些百姓说起陛下,都感恩戴德呢!”
礼部尚书虽不直接管经济民生,也上前奏报:“陛下,新颁的‘兴学令’鼓励州县广设社学、蒙馆,京城周边已有三县动手了,要么新盖学舍,要么把旧的修缮一新,不少寒士都被请去当老师。教化这事儿见效慢,但如今根基总算开始扎下了。”
兵部尚书最后出列,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刚毅:“陛下,京营裁汰老弱、补充精壮的事,正在稳步推进。军饷发放也多亏了户部新政,这个月足额准时,弟兄们拿到饷银时,那欢呼声响彻营盘,军心比前些日子稳多了。还有新式操演之法,也开始在各营试点,效果不错。”
听着各部主官一一奏报,每一条都条理清晰,每一句都指向新政带来的积极变化,李景炎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上扬。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锐利,像是猎人看到了猎物的踪迹,随即被欣慰的光芒取代,那光芒里,有少年人独有的热烈,也有帝王的深沉。
百官心里都清楚,这短短两个多月的成效,虽说只是初见端倪,却像在沉闷已久的朝堂上撕开了一道缝,阳光顺着缝隙照进来,带着希望的温度。
这证明了陛下力排众议推动的变革,方向是对的,路是走得通的。只是他们私下里也嘀咕,陛下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底层出身的能人干吏,一个个忠心耿耿,再加上背后雷厉风行的武力镇压,才让这新政在短短时日里就立住了脚跟。
宰相季海生一直静静听着,此刻才缓缓出列。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陈年的老酒,醇厚而有分量:“陛下,诸公所言,都是实情。”
他先是肯定,语气里满是赞叹:“新政刚推行,京城周边就能有这样的成效,足见陛下圣明,锐意革新,也多亏了诸公和地方官吏尽心推行。这是社稷之福,更是万民之幸。”
话锋一转,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凝重了几分:“然,京城周边是天子脚下,政令一说就通,震慑力摆在那儿,所以见效快。可那些更远的州府,山高皇帝远,豪强地主盘根错节,积弊比京畿深得多,推行新政的阻力,恐怕要比这儿大十倍、百倍。”
他的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让御书房里因初胜而有些燥热的气氛瞬间沉淀下来。
“成效初显,确实该高兴,但绝不能懈怠自满。”季海生的声音掷地有声:“应当以此时机,总结经验,把细则再完善完善,然后厉兵秣马,让新政的春风,吹遍帝国的每一寸疆土,让天下万民都能享受到陛下的仁德和变法的好处。”
李景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凝重,眼底却燃起了更坚定的火焰。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常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身姿虽不及众臣高大,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目光如炬,扫过阶下的股肱之臣,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说:前路纵有千难万险,朕亦一往无前。
“季相所言极是。”李景炎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京城周边的成效,只是个开端,既是试金石,也是强心剂。诸卿今日所报,朕心里很是欣慰。”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但前路漫漫,荆棘丛生。吏治整顿要一天不落地抓下去,赋税公平要派人深查暗访,民生改善要实实在在落到百姓饭碗里,军备革新要加把劲推进!”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各部要以京畿的经验为基础,仔细查究,只要是有成效的法子,赶紧总结成条例,颁行天下;要是遇到阻挠,不管涉及到谁,立刻奏报上来,朕亲自来裁断!”
说罢,他拿起御笔,悬在一份即将发往远方的敕令之上。笔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传朕旨意:通令嘉奖京畿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员。”
他笔尖落下,朱砂在纸上晕开,像是一滴凝聚着决心的血:“把这两月的成效,挑重要的,明发邸报,让天下人都看看!让四方官吏瞧瞧,只要真心为国为民,新政不是洪水猛兽,是强国富民的坦途!”
“另外,严令各道、各府,以京畿为榜样,限期自查,把推行进度和遇到的难题,一一报上来!”
御笔落下,朱砂如血,在敕令上留下一个鲜红的“钦此”。新政的浪潮,正从帝国的中心出发,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向更广阔的疆域坚定推进。
御书房内,众臣齐齐躬身,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都仿佛落了下来:“臣等遵旨!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