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低,阿宏也终于看清了来人。
二者都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甲片带有赃污,端得是煞气四溢。
“还真是上头来人了?”
错不了,这甲阿宏认得,是军中的甲!
那来者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军中的大人,也不知道过来干什么。”
那两匹马冲的很急,他才刚刚站直,阴影就洒到了脸上。
阿宏眯起眼睛,发现这两人身材壮硕,气势惊人。
尤其是后面带着面具的,真说得上是虎背熊腰,肚子赛他两个大。
“这里是安澜镇,不知大人……”
阿宏话音还未落,那为首的骑士就已经打断了他。
“李长荫在哪?”
声音洪亮好似惊雷,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同伴早已经把头缩进了墙里,只留下阿宏暗自骂娘。
抬眼看到那骑士满脸的杀气,好似要择人而噬,他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
‘娘诶,怎么了这是,要吓死个人!’
‘难道是李大人犯了什么事情?’
‘该不该拦下啊……”
这样的念头有了一瞬,然后就立刻被抛开。
他娘的,李县长的麻烦关他屁事!
每月月俸不过二钱,还要他玩命不成?
于是膝下便软了三分。
没等阿宏多说,余元宝已经拔刀出鞘,恶狠狠的骂道:
“快说!那老狗在哪?”
没错,这就是余元宝的主意。
诈胡!
两军对垒这么紧张的氛围,安澜镇又是边界的镇子,他准备诈上一诈。
甭管真相如何,先声夺人,主打一个我没理我就厉害。
灵感来源则是一些历史书上的故事,以及一句玩笑话。
“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余元宝今天准备实践一下。
刀光明亮,阿宏腿脚直打哆嗦,下意识摇头。
“我…我不知道啊,在…在府中吧?”
“好!”
余元宝怒极而笑。
“竟然还敢呆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你摆下了什么阵仗!”
说完又瞪起眼睛,断喝道:
“还等着干什么,开门!”
阿宏如梦初醒,连忙拉开了镇门。
这一下子,自然是什么文书也不敢要,只怕那大刀砍到自己头上。
“大人的名字是?”
好歹得记下个名字,阿宏刚刚开口,身前已经刮起了一阵恶风。
再睁眼,哪里还有人呢。只在街角看到了飘动的马尾和四处躲避的人群。
足足呆立了半晌,几个同伴才凑上前来。
“宏子,那人谁啊?”
阿宏摇头。
“我哪知道……”
“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
“你想拦?那你去啊!”
阿宏恶狠狠的回话,显然是对于同伴们的行为非常不满。
娘的,平常一个个好像多有义气,真遇到事情跑的一个比一个快。
于是冷哼了一声:
“也不知李大人犯了什么事情,竟然惹得军中之人来查。”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大家伙顿时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这是要变天了?”
“李大人犯的事情,会是哪一个呢?”
一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可海了去了……”
且不说这帮门卫稀里糊涂就把人放了进去。
街头的另一边,余元宝又拦下了一个小吏装扮的人物。
还是老一套说辞,只是一脸杀气的问道:
“李长荫此时在何处,说!”
声势之大,一时无两。
这下子,四散跑开的人又哆哆嗦嗦跑了回来。
看热闹果然是刻在人类骨里的本能,更别说是这种大人物的热闹。
李惜阙四下张望了一番,发觉这里的镇民多瘦削,顿时皱起了眉头。
虽然不算是皮包骨头,但也相差不远了。
‘这里可是边域大镇,如何能是这个样子?’
尽管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瘦,代表吃不饱饭。而吃饱饭,是人类最基础的生存条件。
她自幼生活在青台郡,那是黎国数一数二的大郡。
青台产酒,闻名天下。只要酒坛沾上一个“青”,在哪都能贵上几钱。
世间常说,酒中名品皆出青台,如此可见富盈。
城中更多豪绅,那真是一板砖拍下去,十个都家财万贯。
也因此,青台郡,包括周边的乡镇日子过的都很是舒坦。
李惜阙不是没见过流民,但这种大镇之中的镇民,竟然也是一副这样的精气神,让她有些不适应。
‘确实烂透了。’
她不由得这样想道。
这些思绪弹指一挥间,再看余元宝,他竟然把那小吏当街抓了起来,厉声喝问着李府的位置。
吓得那小吏顶梁骨走了魂,几乎瘫软成了一条。
李惜阙注视着余元宝眼中升腾的怒火,微微叹了口气。
‘这愤怒,几成真,几成假呢?’
有多少是演技,又有多少是真实不虚的火焰呢?
李惜阙放松了眉毛,眼神也有些飘忽。
在那微微放松的瞳孔中,阳光在余元宝周身映出了一圈光边,有些刺目。
她们两个大抵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吧?
一个是名门的大小姐,在这个世界上都排得上号的那种。一个是混迹江湖的游侠儿,无父无母。仔细想想,她们能成为朋友,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很离谱了。
回想平时聊天,余元宝经常说一些大逆不道的怪话,哪怕以李惜阙的胆气,偶尔也会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应。
但她确实理解了一点,余元宝真的在乎每一个普通人。
“因为大家都是人啊,有什么不同?”
记得他曾经笑着这样回答。
而这也是李惜阙最不能理解的地方,皇亲国戚和平头百姓,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但兴许这才是他成为游侠儿的原因吧?
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也不会当街把白尉打死,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升起自己的将魂。
可能这就是他心中,武者的那一口气。
武者心口最重要的一口气,到死都会一直含着。如果哪天吐了出来,立刻就会如逆水行舟一般跌落谷底。
所以有言道:命可以丢,气不能散。
至少李惜阙是这样理解的。
就在这个瞬间,在余元宝横冲直撞,视规则为无物的时候。
李惜阙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更加了解他了,也因此,心中多了点悸动。
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一些改变。
‘他的心里应该也很不好受吧?‘
看到一个个食不果腹的平民,看到一具具倒毙街边的枯骨,他肯定很悲伤,肯定很愤怒。
李惜阙这样想着,突然拔出了佩剑。
剑刃划过寒光,在这青天白日走了雷霆。
这一道剑光几乎刺伤了围观者的双目,刀兵出鞘,周围人顿时做鸟兽散。
她自幼练习枪法,但万般归一,剑法也不差。
策马上前,李惜阙一剑将那小吏的盔帽劈成了两半,距离天灵不过半分,断发漫天飘散。
那就大闹一场吧!
李惜阙心想。
余元宝疑惑的看向她,好像是在询问她突然发什么疯。
‘原来你也知道啊?’
李惜阙有些好笑。
“是你先发疯的才对吧?”
“但既然你想疯一把,我没理由不陪你。”
她轻声回话。
“正好我也想看看,咱们最后能整出多大的乱子。”
虽然暴露了女声,但那小吏此时如何能察觉,只是一个劲的求饶,顺便把他知道的七八个李长荫有可能出没的地方都爆了出来。
“发什么神经!”
余元宝耸了耸肩,虽然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他心中更有了底气。
知道有人会支持自己,这真是一件好事。
他确实很愤怒,眼中的怒火十成十都是真的。
但他毕竟不是一个人,任务还得做,所以强忍着罢了。
本来还想着收敛几分,那既然大小姐都同意了,那还有什么可说?
“你可别后悔!”
余元宝嘿嘿一笑,抬手将那小吏扔到了一旁,策马便狂奔了起来。
一边赶路一边喊:
“让开!都让开!敢阻某家,当斩不赦!”
喊声震天,惹得街边的商铺闭户,惹得行人四散奔逃。
身处敌国还如此放肆,又是策马狂奔又是大喊大叫,余元宝的字典里好像根本没有一个“怕”字。
而这让李惜阙亢奋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赶上去与余元宝并肩,迎着狂风,她大声说道:
“无论你要干什么,放手去干!”
刺激,简直太刺激了!
“好!”
余元宝瞪大了眼睛。
“第一站,安澜镇第一酒楼,迎春院,咱们去把那翻个底朝天吧!”
“迎春院?是正经地方吗?”
李惜阙突然问道。
“我哪知!”余元宝翻了个白眼,“干仗呢,还管它是不是正经地方?”
“也是。”
军马过处,家家户户门窗紧锁,摊铺店面也都一一谢客。
真如山匪进城一般。
马蹄激起了尘土,清脆的声音在街面回荡。
‘藐视王法,横冲直撞。怎么不像是演的呢……‘
她抬手戳了戳余元宝的后腰。
“仔细讲讲,你要怎么闹这一场?”
余元宝颇为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别动手动脚的,男女授受不亲!”
李惜阙立刻转手为刀,狠狠砍向他的肩膀。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问正事呢。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一会想怎么收场!”
“现在好像是你比较胖。”
“我真是…”
“好了好了。”
余元宝连忙讨饶。
“我其实没什么计划……”
李惜阙顿时语塞,但余元宝又接着说道:
“但有一点你说的不对。或者说,以你的教养,没有想到这一种可能。”
“什么?”
余元宝嘿嘿一笑,脸上的杀气更胜了几分。
“我为什么要收场?该收场的是对方才对!”
见李惜阙不解,他于是补充道: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捣乱的人不会想着收场。反而是那些老爷,一会要想方设法为我擦屁股。”
“咱们尽管捣乱,自有人愿意善后。”
李惜阙张嘴就要问出一句“凭什么”,而余元宝已经再一次加快了速度。
这样的事情,历史书里不知道有多少,而他余元宝,平日里最喜欢看的就是历史。
文科生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工作………
余元宝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比我们更害怕!”
“你强他就弱,你弱他才强。”
“只要想清楚这一点,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魔幻了……”
………………………
马蹄的踢踏声还没有传来,在安澜镇的一处幽静地段内,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府邸。
这里自然是李府了,府内,县长李长荫正和尉长胡明饮茶。
二人还完全没有察觉到镇子另一边的骚乱,正不紧不慢的聊天。
能和县长一起坐着饮茶的自然不会是闲人。
尉长胡明,安澜镇的一把手武官,至少在地位上,二人是平起平坐的。
“今天是有什么要事?”
这里是一座小小的凉亭,庭中有一张木桌,只坐了李长荫和胡明二人。
木亭通透,遮住了酷热的阳光。亭柱朴素,虽然没有雕刻什么花纹,但这木头可是上好的木头。
光这一个亭子,花费的赤金就不止二十两了。
胡明环顾了一周,这里的景色确实心旷神怡。
“还是你这里好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雅致!”
胡明一拍脑袋。
“哪像我,有两个闲钱就扔到女人肚皮上了,忒没格调!”
这自然也是试探,盖因为他察觉这一次谈话不简单。
他们自然不是第一次相聚了,但在李长荫私府聚会的次数却也不多。
更别说在如今这个敏感的时节。
而要说这李府可真不简单,几进几出的大门,专人设计的庭院,哪怕在这黄沙遍地的安澜地界,也依然撑起了一片难得的绿荫。
莺莺燕燕,明明翠翠。这样动人的景色,确实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享受到。
此乃天下至理。
甚至于这里还不是李长荫最大的家宅,因为城外的田亩至少有四分之一是他的。
这当然不正常。
但巧取豪夺也好,私立名目也罢,总之是得到了。
“老爷,茶好了。”
童声清脆,带着笑意,和这处庭院颇为合拍。
李长荫不喜女色,也因此,下仆多以小童为主。
这也是他声名狼藉的原因之一。
此时正有梳了发髻的小童端来茶水和瓜果,童声清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茶水瓜果轻轻放在桌上,小童也退了下去。
诺大的庭院,只剩下二人。
“确实是好茶,劳你费心了。”
胡明一口将滚烫的茶水喝下,其实没有喝出味来,毕竟他喜酒水远胜于茶水。
这种又苦又涩的口感,实在是喝不惯啊。
胡明是个典型的武夫,膀大腰圆,还留着一脸的络腮胡,端的是有些霸气。此时喝茶如饮酒,差点把茶叶都吃了下去。
看着他那副牛嚼牡丹的样子,李长荫很是不满的摇了摇头。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虽然没什么花纹,用料却考究。此时一抹胡子,明白这是胡明在和他表态了。
潜台词自然就是,‘我今天就是来吃喝的,别的我可不管。’
也是,能做官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呢。
莫看胡明一脸的大胡子,真要论起来,心细着呢。
李长荫也不恼,只是慢悠悠介绍起茶水来。
“这是梁境茶郡,泗水县的新茶,精贵着呢!”
李长荫吹了吹杯面漂浮的些许茶叶,先是轻轻闻了闻,而后抿了一口茶水,任由茶汤在舌中缠绕。
等茶水不那么烫了再一口喝下,而后吸气又吐气,一股茶香顿时如长蛇一般,在周身绕了一圈又散去。
“这茶是有灵性的,喝一口耳清目明,是贵过赤金的名品。”
李长荫抬了抬眉毛。
“就连我也只得过二两,今天才舍得拿出来款待你。”
他说了一大通,胡明却只是耸了耸肩。
“我这舌头,早被酒液腌的透了,你和我说这些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他闻了闻茶叶,那茶叶上还有微微的雾气升腾,一缕缕竟然摇曳如活物,确实是名茶。
“香是挺香的,至于耳清目明嘛…我倒是没感觉出来。”
李长荫摇摇头。
“你毕竟是锻了骨的武者,要是这茶对你也有用处,那就不止这点钱喽!”
说着就又拍了拍手,顿时又有几人从院后走出。这一次手上端着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酒水肉食了。
胡明哈哈一笑,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肉香,食指大动。
“这才对嘛!”
说着就夹了一片酱牛肉,就着酒水吃了下去。
“我还不了解你,自然早就备好了。”
李长荫平时不喝酒,今天却难得抿了一杯。
酒水辛辣,一股热气从食道流下,又从天灵升腾了起来。
“说起来,今天这牛肉可来之不易啊。”
李长荫突然笑着说道。
胡明不明所以,皱眉问道:
“怎么说?”
李长荫也只是扶了扶手,示意他接着吃。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昨天吩咐后厨连夜给你卤牛腱子,没想到香味儿飘的太远,引来了几个小贼。”
“差点让他们进了厨房,那身味道,如果染到牛肉上可就吃不成了。”
“你说,这牛肉岂不是来之不易?”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
“世道真是变了啊,往前几年,哪里会有这么胆大的人呢。”
胡明这才放松了下来,迎合道:
“谁说不是呢,这两年是乱了一些,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也多了,我这边的压力一直很大啊!”
他叹了口气,筷子甩了甩,将一片牛肉丢进嘴中。
“那些贱民,一天天什么活计也不干,就会混吃等死!”
“这边偷一点,那边抢一点,胆子是真大到没边了。”
胡明又饮下几杯,额头微微发汗,这才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拿筷子遥遥指了指西边,那里是镇中监牢之所在。
“你可知,那牢房里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李长荫很无所谓的回应道:“愿闻其详。”
“地狱,那地方已经和那阎罗王的后院差不多了。”
胡明的声音低了下去。
“太多犯人了,甚至于每天还会有更多人被抓走。”
“人挤着人,人挨着人。小小一间牢房里面要挤十几个人,你能想象吗?”
说着他又仰头灌下一大杯酒,眼神微微涣散。
“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不去那里了。”
“我只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被送进去,却很少有人出来……”
胡明喉结滚动,哪怕以他的见多识广,此时喉头也微微发紧。
他快速的左右巡视一圈,好像在警惕会有野鬼窜出,正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心中的寒冷。
“每天都有人死,死的不明不白,没有全尸……”
“现如今,吏部的人都不敢进入监牢了。”
“先是狱卒疯了几个,然后哪怕只是进去送个饭都要大病一场,可邪乎了。”
两人又碰了几杯,李长荫终于严肃了起来。
他注视着胡明的侧脸,小声道:
“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聊聊,百里外的地界!”
眼见胡明停止了咀嚼,他又问道:
“你怎么看?”
胡明摇摇头,也没了吃食的心情。
他当然明白李长荫在问什么,他想知道夏老将军究竟能不能守的住。
安澜镇距离边境太近了,甚至可以说,如果醒辰关被破,上午破下午黎军就能打过来这里,他们这些土阀,到时候有一个算一个,全要被杀了祭旗。
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由不得马虎。
“我如何能知道?”胡明苦笑一声,喝下一杯闷酒。
“我说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两位点星强者,几十万大军,你让我一个城管来预测输赢?”
这话也确实在理,李长荫也知道会是这样的回应。
但他还是沉默了半晌,才用有些干涩的语气问道:
“就连你,也说不出夏将军必胜这样的话吗?”
此言一出,空气好像都凝固住了。
是啊,就连胡明这样的武夫都没有绝对的信心,这何尝不是一种回答呢。
胡明无言以对,表情也更加阴郁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长荫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早做打算了……”
听到这话,胡明瞪大了眼睛。
“你疯了!”
一镇之长,当着他的面,和他谈叛国?
胡明下意识就要去摸刀,可李长荫只是淡淡的注视着他。
“怎么,要把我抓去?”
他嗤笑了一声。
“你胡明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话都讲开了,李长荫索性拂袖而起。他用一种讥讽的眼神看向胡明,语气轻蔑道:
“这些年做过的恶事你可还记得清楚?”
“镇东李员外家是如何家破人亡的?镇西张家长女次女是如何失踪的?你胡明家里那一箱赤金是怎么来的?”
李长荫几乎要笑出声来。
“哪次不是我去帮你擦屁股!”
“咱们二人是一条船上的,谁也跑不了!”
胡明沉默半晌,也并不气恼,只是又拿起了筷子。
“你有门路?”
“没有。”
“那你说个卵!”
“你看看,又急。”
李长荫给二人斟上了酒,不紧不慢的回话。
“机会是需要创造的,我们要的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
“我也只是想要一条退路罢了。”
谁不想要退路呢?
胡明思考了一会,并不点头,只是默默的吃菜。
于是李长荫知道,胡明也早有了这个念头。
那就好办多了。
他张了张嘴,刚要将自己打好的腹稿脱出,远处却突然响起了喊声。
李长荫忍不住皱眉。
开始还听不太清晰,可很快,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隐隐有刀柄出鞘,金铁相击的声音。
“什么情况?”
虽说疑惑,但二人却并不紧张。
且不说李家的家丁上百,胡明可是带了整整一队士兵过来的。
虽然比不上军中的士兵,但也都是好手。
黎军距离这里还很远,这安澜镇还翻不了天!
“怎么了这是?有贱民不偷改抢了?”
李长荫皱了皱眉头,刚要起身去看看,就见那朱红的大门轰然打开。
轰!
说打开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实心的木门竟然直接被打的飞了起来。
朱红的木门高两米,左右对开,无论哪一半都怕是要有五百斤了。
竟然被打飞了起来!
在二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那门扉划过一道弧线。
一半砸塌了灌木,一半竟直接拍进了园中的水塘。
哗啦啦一声巨响,惊起半米高的浪花。
还没等李长荫回过神来,两个黑影又被甩了过来。
“救命啊!”
其中一个被胡明接住,另一个则直接压垮了餐桌,将李长荫压在了身下。
“哎呦!”
李长荫痛呼一声,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差点被压了出来。
满桌的酒水洒到他身上,菜汤顺着发丝滑进了脖领,别提多狼狈了。
竟然是两个兵丁被扔了过来!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着实被揍的不轻。
“什么人!”
胡明连忙将李长荫扶起来,这才看向门口,当即怒不可遏道:
“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腻了!”
嘴上撂着狠话,双脚却稳如磐石。
“来人啊,有逆匪!”
声音传出去很远,却压根没有人回话。
李长荫被压的差点背过气去,此时才终于缓了过来。
他看向门口,只见到两个身穿盔甲的身影一步步走了过来。
此时的他再没有了方才指点江山的气势,也没看清具体情况,张口便骂道:
“你们是什么人!我是安澜镇的县长!”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来我府中放肆,我定要将你们全都扔进大牢!”
他还以为是哪里路过的强人,打秋风竟然打到了他的身上。
李长荫骂的是越来越欢快,却没有注意到,一旁胡明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对了。
“哦?原来就是你啊。”
声音伴随着脚步,洒下一大片阴影。
来人自然就是余元宝和李惜阙了。
就在刚才,他已经掀翻了两座酒楼,打穿了一处私府,这才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
余元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两排白牙在阳光下亮的刺眼。
“可是让我好找!”
嘴上咧着笑容,眼睛里却只有愤怒,这让他的整张脸极其不协调,好似恶鬼一般。
他随意瞥了一眼,然后看也不看胡明,伸出大手就抓向李长荫。
“李长荫,你的事发了,跟我走一趟吧!”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身后的李惜阙好似门神,只是面具下的眉毛微微挑起,翻了个白眼。
真是槽点满满的展开。
’看你如何收场吧……‘
反正她已经做好一路杀出去的准备了。
李长荫狠狠甩了甩手上的菜汤,心中咯噔了一下。
’事发了,什么事发了?‘
做过的事情太多完全不记得啊!
最关键的是,这两人究竟是谁啊,抓人也要讲流程的好吗?
他到现在都是懵的,突然有两个人闯进他府中,打伤了他的家丁,张口就要抓他?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于魔幻,让李长荫恍惚间好似在梦境之中,脑中一团乱麻。
哪怕真是上面有人要怪罪他,也不应该是这样啊。
不得先在镇中监察一段时间,然后再和他私下聊一聊?
到时候画出个章程来,李长荫自信能在他这一亩三分地里跟任何人斗法。
哪有直接冲进来的,土匪吗?
“我是朝廷命官!你要抓我,京都的手信在哪?牧首的私印在哪?”
一边说着一边躲到了胡明的身后,心中还在不停的思索。
’没道理啊,最近没有听到风声啊……‘
但越想心里面越是没底,毕竟没有风声这件事情本身就很严重了……
于是气势上又弱了三分,只声色俱厉道:
“胡明你是死人吗?这两人定是那黎军的细作,快出手啊!”
嘿,这话倒是不错。
不管是谁,先把水搅浑,这是李长荫此时唯一的念头。
他不是武者,自然感受不到身前两人的可怕,但胡明能感觉出来啊!
胡明此时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生了锈,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他好像站立在山脚,抬头只能看到半山腰的云雾,而那山巅远远没有边界。
‘前面这个没带面具的还好,后面那个带面具的大汉……‘
胡明咽了口口水,正好对上了余元宝的眼睛,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好像田鼠遇到了蟒蛇,家猫碰上了老虎。
来自食物链顶端的惊人压迫感让胡明汗毛倒立。
’不对,这个人也不对!‘
’难道都是升将的强者?‘
‘而且这身甲,怎么这么熟悉呢?’
胡明在心中将李长荫骂了个狗血喷头。
‘动手?动你娘!你找死不要带上我啊!’
他也是有些懵逼,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刚才两人还在推杯换盏,下一秒就有两个疑似升将的强者杀了进来。
真是做梦的想不到这样的事情。
胡明试图回话,却发现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正当他抓耳挠腮之时,余元宝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
“你是谁?”
胡明腿一软,下意识单膝跪在了地上。
“回大人,下官胡明,是这里的吏长!”
而后便下拜,高声道:
“但有驱使,莫敢不从!”
李长荫睁大了眼睛,脑袋里好像横起了一根木梁,生不起其他念头了。
“怎么突然跪下来?”
余元宝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挥挥手。
“跟你没关系,滚!”
“好嘞!”
胡明顿时如蒙大赦,当即就要滚出去。
却听身后的李长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姓胡的,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李长荫此时终于害怕了,他也认出了余元宝身上的军甲。
此时脑袋里好像一团混沌,只得死死抓住胡明。
是不是救命的稻草不好说,总之是不能让胡明离开。
胡明差点气歪了鼻子,恨不得当场扇他一巴掌。
但这句威胁却是实打实的,虽然气急,但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只能对余元宝拱手道:
“大人,您要把李县长带走,是不是得出示一下文书啊?”
余元宝收起了笑容。
“你要管闲事?”
“不敢不敢!”
胡明连忙下拜。
“只是您这么做确实不合规矩,还希望能出示一下文书,我这边也好记录一下不是?”
身后的李惜阙微微抬眼。
只听余元宝冷哼一声:“文书?有!”
随即挥了挥手,顿时有一道红光从身后飞出。
随着咚得一声闷响,那红光擦着李长荫的面皮,深深捅进了亭子的木梁之中。
李长荫呆滞的摸了摸脸颊,摸到满手的鲜血。
再转身看去,只看到一面小旗,旗面锦绣,旗尖微颤,随风飘荡起来。
其上正是一个被两条蛟蛇缠绕的大字。
“夏”!
李长荫微微眯眼,等他看清旗面上的“夏”字后,当即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夏…夏…”
这旗子自然是李惜阙扔的,竟然能将圆头的木杆插进柱中,实在是厉害。
‘这一下威慑力肯定是够了。’
余元宝在心中暗暗给李惜阙点赞,一边又看向胡明。
“这份文书,够不够啊?”
话音刚落,胡明轰然跪地,呈五体投地的姿势。
“够,太够了!”
而后又挑起,拔刀怒视李长荫。
“你这畜生,究竟做了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变脸之快,就连余元宝都愣了一下。
从他们冲进府邸计算,仅仅只经过了十分钟左右,没想到就经历了两次左右横跳。
“都是人精……”余元宝忍不住摇头失笑。
此时,院外才终于有一队士兵叫喊着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七尺的高个子,鞣过皮,算是踏入了武者之门。
所以刚才李惜阙下手重了一点,手背敲在了对方的下腹,直到现在那人都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惊惧与恨意都要溢出来了。
除他之外,一个两个也都不好受,不乏有捶头顿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人。
当然了,最惨的肯定是被余元宝扔进来的那两个,无他,这两个人嘴不是一般的臭。
“贼…贼人!还不住手!”
一圈人踌躇了一会,终于颤巍巍的将余元宝二人围了起来,手中的长枪随着身体颤抖,画出了一个个圆圈。
李惜阙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道:
“比之县兵还有不足,更不用说军中士兵了。”
至于赤楔,天魁这样的强军,那更是连背影都望不到。
“握不住枪的武者,真是侮辱了武这个字。”
余元宝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乐呵呵的回应道:
“叫他们武者也太牵强了,我看基本就是一群混混,穿个铁片就被拉上来了。”
说着他拍了拍胡明的肩膀,说道:
“你怎么练的兵?”
话音刚落,胡明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巴掌打在领头的队长脸上。
力道之大,竟然带着那七尺的汉子打了个圈,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没等那队长回过神来,胡明已经睚眦欲裂道:
“瞪大你的狗眼,两位大人都认不得了?”
说罢又环视一圈,抬指便骂道:
“都愣着干什么,把武器扔了,否则别管我清理门户!”
兵丁们傻了眼,愣了半晌,才下意识的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到一旁罚站去了。
“多谢二位大人帮下官教育了他们一番,能领教大人的武功真是他们三世修来的福份!”
胡明转身又拜倒。
“不知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座驾?是杀是剐全凭大人发落!”
余元宝摸摸下巴,一时间并不言语。
于是胡明也真就一直跪着,头也不敢抬。只剩下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的李长荫,以及一群终于开始感到后怕的兵丁。
一时间,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将这片小小的院落化作了琥珀,禁锢成一块。
又过了半晌,余元宝才又看向李长荫,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李长荫,你的事发了,跟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时间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兵丁们不自然的活动手脚,胡明也暗中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对着李长荫怒目而视。
“冤枉啊大人!”
李长荫也终于直起身来,张嘴就喊冤。
汗水浸湿了他的发髻,脸上只剩下了惊惧。
来不及思考细节,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办法渡过这一“劫”。
于是声泪俱下道:
“大人要拿我,总要告诉我,我犯了什么事情吧?”
“就是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吗?”
李长荫自然比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犯过什么事情,只是仗着身后有人,又做事小心,因此没有把柄而已。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一会余元宝怎么说,都要一口咬定,绝对没有这种事情。
先拖一拖,没准能有转机呢?
余元宝冷笑一声:“也罢,让你做个明白鬼!”
于是一步步上前,将自己的阴影覆盖在李长荫身上。
“我给你提个醒,军粮!”
“大人我冤枉,我从来没有……”
冤屈刚刚喊出口,李长荫突然愣了一下。
“军粮?”
他有些不确定的重复了一遍。
余元宝瞪大了眼睛。
“军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我……”
李长荫感觉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这个他是真的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