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太和殿外·卯时三刻
晨曦微露,金水桥畔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巍峨的太和殿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汉白玉铺就的广阔丹陛之上。朱漆廊柱在晨光中泛着幽光,蟠龙石雕透着一股森严的威仪。此刻,太和殿外的广场上,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数十位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今日是小朝会,非五品以上在京文官、或三品以上掌握实权的武将不得参与,统共不过七十余人,比起大朝会时人头攒动的二百余众,显得空旷而肃杀。人人皆屏息凝神,垂手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低沉的咳嗽声偶尔打破沉寂。
在这片朱红(四、三品)、深绯(三品以上)的官袍海洋中,两抹身影如同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只见左相、中枢令赵明诚,身着象征一品宰辅尊位的金线绣蟒紫袍,腰束玉带,头戴七梁进贤冠,正背着手,迈着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晃晃悠悠的步子,从广场侧门踱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近洋洋得意的笑容,雪白的须髯随着步伐轻轻飘动,仿佛不是来上朝,而是来赴一场赏心乐事的雅集。沿途的红袍高官们,无论是尚书侍郎,还是九卿要员,见他走近,无不立刻侧身让道,躬身行礼,口中恭敬地低呼:“左相!” 赵明诚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目光却早已投向了广场最前方,那丹陛之下的首位。
那里,早已伫立着另一抹同样尊贵的紫袍身影——当朝右相、尚书令兼御史大夫石锦朝。石锦朝年约五十出头,身形挺拔,面容清矍,下颌蓄着短须,眼神锐利而沉稳。他穿着同样规制的金纹紫袍,腰背笔直,气度沉凝如山岳,与赵明诚的随意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并未理会身后官员的动静,只是静静地面向紧闭的太和殿大门,仿佛在沉思。
赵明诚晃晃悠悠地走到石锦朝身旁,停下脚步,侧过头,脸上堆起一个极其熟稔又带着几分刻意调侃的笑容,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周围一圈官员都隐约听见:
“哟!石太傅!您今儿个来得可真是挺早啊!” 他故意在“挺早”二字上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周围尚未站满的位置。
石锦朝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意,微微颔首:“赵令公过誉了。您老以前不也是卯时未到便已在此恭候圣驾了么?今日……”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卯时已过,日头渐高,“……倒是让下官等,颇感意外了。算是……来迟了吧?”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赵明诚仿佛没听出其中的刺,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哈哈,不迟,不迟!老朽这点脚程,怎么能跟石太傅比?再说了,”他压低了些声音,却依然能让附近的人听清,脸上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狡黠,“陛下今年才十秋(十岁),小孩子嘛,赖床闹点脾气,不是很正常?估摸着这会儿……还在暖阁里磨蹭呢!”
石锦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声音沉了下来:“令公慎言!陛下虽年幼,然天资聪颖,日渐长成,也该懂事了。为臣者,当谨守本分,不可妄议君上。”
“懂事?”赵明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声音也冷了几分,“小孩子不懂事,情有可原。可石太后呢?卯时早就过了! 这满朝文武,国之栋梁,就这么干杵在外边,喝风吃露水?这就是她老人家垂帘听政的体统吗?” 这质问,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周围几个官员脸色都变了,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石锦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怒火一闪而逝,他强压着情绪,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令公!皇家之事,慎之又慎!此等言语,岂是臣子所当言?!”
“慎言?哈哈!”赵明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几分苍凉和桀骜,“老夫这张嘴啊,骂了半辈子人了!当年先帝早朝迟到,老夫不也指着鼻子骂过?结果呢?” 他摊了摊手,语气带着自嘲,眼神却锐利如刀,“骂掉了我一个‘孤衔’(指太师、太傅之类的崇高虚衔)!可那又如何?该骂还得骂!这江山社稷,总得有人讲真话!”
石锦朝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握在袖中的手,指节已然发白。他沉声道:“令公如今已是朝中一品大员,位极人臣,当以大局为重,为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岂可……仍执着于些许虚名浮利?” 他这话,既是劝诫,也是反击,暗指赵明诚斤斤计较,不顾大局。
赵明诚闻言,脸上的的嘲讽值拉满,阴阳怪气的说道:“石太傅说得在理啊! 是老朽糊涂了,惭愧,惭愧!”
石锦朝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只是轻飘飘的丢了一句“省些口水,一会儿还得上朝。”
……
不知又过了几刻钟,沉闷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了九响,浑厚悠长,穿透薄雾,宣告着朝会的正式开始。殿仪卫身着金甲,肃立丹陛两侧,长戟如林,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内事府的司礼太监立于高阶之上,深吸一口气,用那训练有素、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高声唱喏:
“上朝——!百官觐见——!!!”
早已按品级排好序列的文武百官,闻声立刻整肃衣冠。左列文官,以紫袍为首,绯袍紧随;右列武将也是如此。因石锦朝身兼太傅这一崇高的公爵荣衔,故位列文官之首,站在最靠近御阶的位置。赵明诚身为左相、中枢令,虽位阶等同,但荣衔稍逊,便紧随其后,站在石锦朝身侧稍后半步之处。
沉重的太和殿朱漆大门在铰链的吱嘎声中缓缓向内洞开,露出里面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殿堂。百官鱼贯而入,步履沉稳,鸦雀无声。
依照规制,除了京畿道御史和京兆府尹这两位虽品级不算顶尖但位置极其关键的官员得以侍立内殿两侧外,其余只有身着紫袍的一品大员才有资格进入内殿的核心区域。其余官员则按序分列于外殿左右,垂首肃立,静候圣驾。
内殿之中,蟠龙金柱高耸,藻井彩绘繁复,御座高踞于九层金阶之上。巨大的鎏金铜炉中焚着名贵的龙涎香,袅袅青烟升腾,更添几分神秘与威压。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司礼太监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比的恭敬与穿透力:
“陛下驾到——!!!”
刹那间,无论内殿外殿,所有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撩袍、屈膝、俯身,动作整齐划一,额头触地,发出低沉而恭敬的叩拜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得殿梁似乎都微微作响。
九层金阶之上,御座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终于出现。
小皇帝,今年刚满十岁。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九龙衮服显然是为成人尺寸改制,显得过于宽大沉重,金线绣成的团龙盘踞其上,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躯淹没。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压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流苏垂落,更衬得那张脸稚气未脱。
他的脸庞圆润白皙,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轮廓,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瓷器。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如同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透过冕冠垂下的玉旒缝隙,悄悄打量着下方匍匐在地的群臣。他的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微微抿着,似乎努力想摆出严肃的样子,但那份属于孩童的天真和一丝不安,依旧清晰地写在脸上。他端坐在宽大的御座里,小小的身躯只占据了不到一半的位置,双脚甚至无法完全着地,悬在半空,只能勉强用脚尖点着金阶的边缘。那巨大的龙椅和他幼小的身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生怜惜又感到一丝荒诞的反差。
在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中,小皇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扭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侧后方那道垂落的、绣着金凤的珠帘(石太后垂帘听政之处)。然后,他才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威严的语气,用那尚带着童稚清亮的嗓音,略显急促地开口:
“众……众爱卿……平身。”
这声音虽然努力拔高,却依然带着属于孩子的清脆,在空旷威严的大殿中显得有些微弱。
“谢陛下!” 百官再次叩首,这才依序缓缓站起身来,垂手侍立。所有人的目光,或恭敬、或探究、或复杂,都聚焦在那九层金阶之上,那个被沉重的龙袍和冕冠包裹着的、小小的人影身上。朝堂的帷幕,就在这稚嫩的童音中,正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