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病笃乱投医,人急乱说话。
易重就是犯了这个忌讳。
易禾完全相信,易重平日里一定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
因为从自己进门到现在,他似乎没说过一句失礼的话。
但只要是人就不能免俗,在他认为突然变生不测时,就会猝然失言。
所以体面也不顾了,架子也不端了,言辞也不讲究了。
实在是他没料到,易禾竟然把那么多东西全都送出去。
他听着就心痛了。
易禾还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他,没有回他的话。
易重被她看得心中忐忑,又赶紧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东西毕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大人当真不给自己留点念想吗?”
“嗯,这话倒不假。”
易禾作势点了点头:“冯撰,你觉得呢?”
冯撰突然被点卯,却是个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怔愣片刻,他谦恭回道:“大人想留下一些也可以,若要运回建康的话,小人可以帮大人寻来车马。”
他暂时还不知易禾问他这话的用意。
只能先提醒她就算要留,也要送去建康,别留在冀州。
易禾摇摇头:“这话玩笑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省亲返京时却带回几车钱粮布帛,让朝廷知道了定然不妥。”
“往小了说,旁人认为本官身无家资,还需族人接济。”
“往大了说,言官认为本官此举是暗示朝廷刻薄俸禄,若再写成奏疏落到御前,更是不值。”
冯撰一连声附和:“大人恕罪,方才是小人思虑不周。”
易重没看出他二人之间说话的玄机,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机会。
“大人忘了,我们在南边也有个小庄子,可以不必麻烦冯家主,自家的地方还够腾挪。”
“太麻烦,还是算了,反正这些东西本官也带不走,不如全都捐了。”
易重见话说到这份上,易禾还是固执已见。
便知她是存了心要跟自己过不去。
否则怎能说出带不走就全送出去的话来。
寻常人也会先盘算好自家,再考虑外头的。
“哦对了,方才家主说本官没有造福乡里荫庇族人。”
易重心里一惊,果然留着话等他,可是易禾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这些年冀州水旱饥荒的时候,本官没捐过钱物吗?”
“至于荫庇族人,若没有本官祖上在京为官,易家凭什么做冀州的望族?
又凭什么免了这么多年的徭役赋税?”
这些只是她自己给族人挣来的。
就不提陛下为了给她体面,数年间也曾几次下旨修缮祠堂和厚赏族人的恩典。
“是,是……”
易重已经开始抬手拭汗。
“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但也是为了大人的官声思虑,毕竟冀州这块地方,还供着大人祖上的坟茔和祠堂……若是街坊邻居知晓大人将天家恩赐尽数充公,难免议论。”
易禾听出他的言外之音。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自己,就冲我们这些年替你供奉祖宗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家主说的极是。”
“所以,这次本官回来,就是要将他们的坟地迁往建康。”
“什么?”
不光是易重大吃一惊,就连冯撰都有些意外。
“迁坟?”
易禾又郑重地说了一句:“没错。”
她想迁坟是真的,只是有句话是假的。
在今日之前,她其实并没想过迁坟的事。
甚至在易重没说出造福乡里荫庇族人这番话之前,她也没有想过。
不过谁让人家要用这事拿捏她呢?
她可以受夹磨,受误解,但绝不能受威胁。
尤其是自己人的威胁。
“大人还是要考虑清楚,易家祖坟可是有您十几位先祖的坟茔,冀州距建康又是千里之遥,怎么能迁得动?”
易重只把这话当做她的年轻意气,并未十分相信。
易禾也仍旧端着官体,徐徐开口。
“谁说我要都迁走?”
“只迁本官父母的便是。”
“呵呵,大人还是莫开这种玩笑,冀州所谓的祖坟,没有三代同茔一堂三祀,怎么算侍奉祖上呢?”
易禾也笑:“可冀州还有句老话,叫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
“至于祖父曾祖高祖,就不打扰他们老人家了。”
她连祖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何必执着为他们尽孝。
易重神色有些气郁。
“大人三思,若你只为省墓方便就要随意迁坟,就有些儿戏了。
毕竟族人们拜祭供奉时,从未怠慢过任何一位先人。自然了,无论日后大人还回不回冀州,我们也不会怠慢。”
这话的意思便是,你若想用迁坟跟族人断亲,有本事就都迁走啊。
只把双亲的坟地挪了,余下的祖宗不还是我们侍奉?
易禾自然想到他会将自己这一军。
她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不劳烦家主,日后易家再行祭祀之礼,本官的祖宗您就不用理会了。”
“不是,大人……”
“怎么?这也不行?”
“大人这一脉四代单传,那可是您的亲祖宗啊!”
易重多少有些着急。
“是又如何?他们过身这许多年,早就不能造福乡里了。”
易禾刻意将最后几个字说得真切。
易重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合着她宁可把礼仪孝道都弃了,也要跟自己赌这口气。
虽说有些吃惊,但想想她曾经还做出过居丧无礼的事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若是冀州百姓知道她迁坟断亲,那他在冀州还如何能借势清高?
两个子侄的婚事就定在年底,之前还只是发愁如何应对娶亲拮据。
恐怕往后就要担忧亲家会不会来退婚了。
“大人身为朝廷礼官,就不怕被言官置喙?”
易禾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就是易重最后的杀手锏了。
“本官既然身为礼官,自然熟读《孝经》《周礼》”
“《孝经》有云:孝莫大于荣亲。”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家主读了许多年的书,这两句话应该也知其深意吧?”
易重叹口气,再没旁的话回过去。
冯撰见中堂内气氛凝重,也不敢随意开口。
他现在也明白了易禾叫他来的目的。
最初就是当着易家族人的面,和他商量好钱粮的安置,让他们死心。
只不过事态延续到现在,他估计还要做个他们断亲的见证人。
免得日后易家族人出去乱说。
此时恰好易禾起身,对冯撰说了一句:“今日要麻烦你给寻个住处。”
冯撰忙点头:“应当的。”
两人随即出了中堂,不见有人出门相送。
易禾知道,今日她迈出的这道门槛,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踏足了。
易家门外。
冯撰有些担忧地问道:“大人为了赌这口气,真的连先祖都假装不在意了么?”
易禾忍不住笑出声。
“我才不是为了赌气,我是真的不在意。”
“那您连官声也不在意?”
“有这样的族亲,我的官声才不愁不会被毁。”
这里头许多事冯撰不知情。
当年父亲去世前就特意交代过,而今你算是独门独子,日后免不了被族亲盘算。
你能打发的就猜度着打发一点。
若是使你为难的, 也不必由着他们。
我死后也不用送我回冀州,无论是明堂太庙还是荒郊野岭,有口棺材哪儿不能躺?
易禾始终念及人要叶落归根死必归茔,所以强忍悲痛扶棺千里将他送回了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