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内,鼎沸的人声与机器的嗡鸣被突然掐灭——光明如同被巨兽一口吞噬,整个空间瞬间沉入无边的墨色深渊。
惊惶的尖叫刺破死寂,亦如受惊的鸟群炸开,人影憧憧,在绝对的黑暗中盲目冲撞、推搡,秩序土崩瓦解,只剩下原始的恐慌在弥漫、发酵。
在这片混乱的喧嚣里,王老五那饱含暴怒的低吼,像淬了毒的冰棱,穿透嘈杂,精准地刺入苏馨的耳膜。
她的心脏骤然失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急速攀升。
然而,这惊悸只持续了电光石火的一瞬。
几乎是本能地,一个名字在她心头炸响——罗敷威!唯有他能如此精准地操控黑暗,将这混乱化为掩护的帷幕!
她闪动的泪光,仿若受惊的蝶,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仓惶逡巡。
倏地,下方两点幽微的光晕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并非纯粹的亮,而是两团旋转、迷离的彩色星云,在绝对的暗夜里,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萤火般的幽光。
苏馨呼吸猛地一窒——
那轮廓,那独一无二的光泽……是她初次赠予他的那对猫眼石袖扣!
这缕微光,在吞噬一切的墨色里,不啻于指引迷航的灯塔!
苏馨深深吸进一口混杂着铁锈、血腥与恐惧气息的空气,贝齿紧咬下唇,再不犹豫,双手紧紧攥住轻薄的裙裾。
心间重新升起勇气,她合上双眼,朝着那两点微光的方向,纵身跃下——
跃进六米多高的虚空!
罗敷威的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纹理,当那道纤细的身影决绝地撕裂黑暗坠落时,他的动作快得超越思维。
有力的臂膀闪电般伸出,一手精准地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另一只手掌则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曲线,如同承接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苏馨的身体随即重重地嵌入他坚实温暖的怀抱。
巨大的冲击力下,罗敷威闷哼一声,脚下生根般钉住,腰身却顺势疾旋,仿佛最精妙的舞步,将下坠的力道在旋转中层层卸去。
他稳稳站定,将她更紧地、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世界在那一刻骤然失声…
两人急促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疯狂共振,好似密集的战鼓擂在彼此耳畔。
熟悉的气息——他身上的清冽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发间淡淡的馨香——交织缠绕,构筑起一方隔绝喧嚣与恐惧的孤岛。
所有奔逃的脚步声、惊恐的嘶喊、金属的碰撞,都被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被这紧密相贴的体温与心跳隔绝在外。
然而,安宁脆弱如朝露。
罗敷威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调整,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试图将她更稳固地抱起。
就在这微小的发力瞬间,他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被狠狠撕扯!一股温热的、汹涌的液体猛地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苏馨单薄的肩背衣衫。
那灼烫的湿意,犹如滚烫的烙印,穿透布料,直直烫在她的肌肤上,更烙进她惊悸的心房!
“唔!” 苏馨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动,下意识地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
“没事!” 罗敷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嘶哑,几乎是榨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挺直了腰背,将她完全抱离地面。
短暂的喘息被无情打断。
远处,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很快撕裂了短暂的宁静。
“你们这对狗男女跑哪里去了!!”
王老五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疯狂,炸响在混乱的船坞。
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手中的枪械仿佛成了他怒火的延伸。
随后他疯狂地扣动扳机,子弹似失控的蜂群,尖啸着射向四面八方,在金属墙壁上溅起刺目的火花。
然而,这阵歇斯底里的宣泄之后,一丝冰冷的清明钻入他的脑海——
他明白了!这混乱,这黑暗,都是罗敷威精心设计的逃生计划!
王老五猛地停下射击,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烟尘,瞬间锁定了那对在一层相拥的身影。
冰冷的枪口,带着死神的狞笑,再次对准了他们。
“想跑?!做梦!老子要你们一起下地狱陪葬——!!” 王老五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
苏馨被这索命般的怒吼惊得魂飞魄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慌乱的小脸从罗敷威肩头抬起来,美丽的眸子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大,映照着王老五狰狞扭曲的面孔和那黑洞洞的枪口。
但她却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娇小的身躯即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苏馨扭转身体,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母鸟,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罗敷威的身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砰!”
枪声,震耳欲聋,迎接死神的宣判。
…
然而,倒下的却不是苏馨,亦非罗敷威。
一颗致命的子弹,仿佛长了眼睛,划破凝固的空气,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王老五的眉心!
他脸上疯狂的表情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强大的冲击力让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连带着身下的轮椅,狠狠撞在身后冰冷的船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高举着枪的手臂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垂落下来。
…这个无恶不作,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此刻犹如被丢弃的破麻袋,瘫在轮椅上,彻底没了声息,唯有眉心血洞中缓缓溢出的暗红,无声地宣告着终结!
死寂。
王老五所属的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们,亲眼目睹主子在眨眼间毙命,脸上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惊骇与茫然取代。
对“暴君”罗敷威深入骨髓的恐惧更似冰水浇头,让他们手脚冰凉,面面相觑,推搡着,乱作一团,顷刻间犹似被捣毁了巢穴的蝼蚁。
局势逆转,只在瞬息之间。
苏馨被罗敷威依旧环抱的手臂支撑着,惊魂未定地扭过头,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急切地望向罗敷威的脸,试图寻找答案。
而罗敷威紧抿着失血苍白的唇,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正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视线艰难地从苏馨惊惶的脸上移开,在她周身迅速检视。当确认子弹并未伤及她分毫,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才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
但紧接着,那双深邃如寒潭的星眸骤然降温,冷冽如极地冰川。
他放下苏馨,用尽残余的力气,猛地将她的身子扳正,一手牢牢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颊紧紧压在自己剧烈起伏、却依旧温热的胸膛上。
宽阔的肩背再次挺起,好似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壁垒,彻底隔绝了她投向王老五尸体的视线,也隔绝了身后血腥的终局…
苏馨的脸颊紧贴着他剧烈搏动的心脏,那有力的跳动是她此刻唯一的真实。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强势地涌入她的鼻腔,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入冰海——
他的伤势,远比她看到的严重!危机并未解除!
嗡——呜——
就在这时,一种低沉、压抑、犹如远古巨兽喘息般的引擎轰鸣,自海天相接的墨色深处滚滚而来。
声音由远及近,迅速放大,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威压。
紧接着,狂暴的气流仿若无形的巨掌猛然压下,螺旋桨撕裂空气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这艘漂浮的钢铁孤岛!
苏馨惊骇地抬头,视线艰难地越过罗敷威宽阔却紧绷的肩头。
只见海平面之上,一架通体黝黑、线条冷硬如刀锋的武装直升机,似是从地狱深渊飞出的钢铁秃鹫,正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姿态急速抵近!
它悬停在半空,机身下方那黑洞洞的机炮炮口,一如死神的独眼,冰冷地锁定了甲板上残余的一切生命。
那群刚刚还因主子暴毙而惊惶失措的打手们,此刻更是被这从天而降的死神彻底震慑,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张大着嘴,望着空中那狰狞的怪物,连呼吸都忘记了。
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甲板上,唯有海风呜咽!
苏馨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罗敷威将她更紧地箍在外怀深处,她的发丝被强劲的气流卷起,凌乱地拂过他沾满硝烟与血污的脸颊。
然而,这短暂的、近乎温存的触碰,在骤然升级的毁灭序曲中彻底碾碎。
死亡的低吼,总是毫无预兆…
哒哒哒哒哒——!!!
霎时间,灼热的金属狂流如同炼狱之火倾泻而下!密集的弹链在空中拉出无数道刺目、闪烁着幽绿光芒的曳光轨迹,交织成一张残酷而绚烂的毁灭之网。
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凄厉的嘶鸣。甲板钢板在弹雨的蹂躏下痛苦呻吟、扭曲变形,迸射出无数刺眼的金属火花,形如地狱熔炉中喷溅出的星火,灼痛了视网膜。
——就在这毁灭风暴的中心,罗敷威的身体反应超越了意识的极限。
箍着她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她整个温软纤细的身体死死地、毫无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
他稳稳地立在剧烈颠簸震颤的甲板上,犹如风暴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任凭世界在脚下炸裂崩塌,亦不能动摇他守护的根基。
苏馨惊惶的脸庞被更深地按入他颈窝,急促的呼吸如同受困的蝶翼,温热而慌乱地扑打着他颈侧的皮肤。
她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而他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虬结绷紧,仿若烧红的钢铁,坚硬、炽热,传递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就在他们前方几步之遥,甲板上已经化作了修罗血场…
那些凶神恶煞的残敌,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惊叫,致命的绿色火线便如死神的织梭,无情地穿透了他们的躯壳。
一人似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身体诡异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四肢在空中扭曲地张开又骤然蜷缩,随即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钢板上,再无声息。
暗红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晕染开来,浸透了斑驳的锈迹,绘就一幅触目惊心的死亡图景…
另一些人反应稍快半拍,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嚎,转身欲扑向船舷外的墨色大海寻求一线渺茫生机。
然而,那追魂夺命的火舌如影随形,精准地舔舐上他们的后背。
沉闷的噗噗声中,数朵妖艳而狰狞的血花在他们黑色的衣衫上骤然绽放。
几人向前踉跄扑倒,手臂绝望地伸向咫尺之遥的船舷,指尖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空气,最终颓然跌落,生命的光彩瞬间熄灭。
一声声沉闷而怪异的撞击声传来…
喷溅的液体与碎块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束下划出短暂而可怖的弧线。
这一幕,带着一种超现实的荒诞与冰冷彻骨的恐怖。
悬停的钢铁秃鹫冷酷地盘旋着,机炮持续喷吐着死亡的火焰。每一次短促而致命的嘶吼,都精准地、高效地收割着甲板上残余的生命符号。
钢铁在哀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硝烟,与咸腥的海风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气息。
毁灭的终章尚未落幕。
最后一颗带着灼热尾焰的子弹,如同死神的投矛,精准地钻入了甲板下方的某处。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若巨神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赤红的烈焰裹挟着滚滚浓烟和致命的碎片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船体上,整艘巨轮都为之猛烈震颤、呻吟!
罗敷威闷哼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身体微微前倾,弓起宽阔的背脊,化身最坚韧的盾牌,去迎接那足以撕裂钢铁的灼热气浪和漫天激射的致命破片!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扑面而来。
尖锐的破片呼啸着擦过他的身侧,“咻咻”不断厉响,深深嵌入他身后的舱壁,发出沉闷而连续的“笃笃”声,犹似地狱的叩门。
终于,那撕裂一切的金属风暴,停歇了。
直升机的引擎咆哮渐渐转为低沉的嗡鸣,死寂重新降临,带着硝烟的灼热和浓稠的血腥。
唯有灼热的黄铜弹壳,仿佛是冰冷的泪珠,从空中叮叮当当地坠落,敲打着千疮百孔的甲板,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为这场屠杀献上的最后挽歌。
罗敷威紧绷如铁的臂膀,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放松了禁锢。
他低下头,看向怀中。
苏馨惊魂未定地抬起脸,苍白的脸颊上沾染着不知是硝烟还是血迹的污迹,像一抹凄绝的胭脂。
那双盛满了惊悸、茫然与一丝劫后余生的水汽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同样布满尘灰、血污与疲惫的脸庞。
任何威胁到她安全的存在,都必将被他亲手送入永恒的静寂。
罗敷威染血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与难以言喻的温柔,极其小心地拂去她额角沾染的一点灰烬。
劫后余生的静默里,沉重地压在血色汪洋之上。
唯有那些滚烫后冷却的弹壳,在倾斜的甲板上孤独地滚动,发出断断续续、清脆又空洞的叮当声。
这声音,敲打着他们胸腔里依旧疯狂擂动的心脏,也敲打着这艘漂浮于死亡之海、伤痕累累的孤舟。
生命的脆弱,在这弹壳滚动的脆响里毕露无遗。
然而,那怀抱中彼此传递的、微弱却真实的体温与心跳,却坚韧地穿透了硝烟的呛咳与血腥的粘稠——
这瞬间的相拥,这以身为盾的共舞,好似在深渊边缘骤然点亮的一簇萤火,微弱,却足以刺穿所有绝望的黑暗。
原来在死亡无差别的收割面前,唯有相爱之人这点萤火般相互依存的温度,才能抗衡这世界冰冷至骨髓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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