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五百多年，姜书瑞身上的邪性总算祛除。
今日，他便要和云行舟等一起入十殿，接受审判。
辛莲此时正在功曹司当值，提前和大帝、上级请了假，陪同师兄他们一起。
一殿阎罗处，秦广王正在审判亡魂。
辛莲站在殿外回避，往来鬼使看见她时，总不免悄悄看上一眼。
暗沉的墨色穹宇，垂挂金铃的屋檐下，一人站得笔直，黑袍遮身，兜帽下是清冷如雪的容颜。阴风吹动她的衣袍，隐约露出几抹金红交织的流光。
此身气度，众鬼难及。
很快，鬼使们押着亡魂出来，将其送往各自要去的地方。
除了华彩灯，其他三鬼都是要去九殿接受刑罚。
受刑本不能观看，但大帝开恩，允许辛莲和华彩灯旁观。
幽幽地狱中，无数亡魂哀嚎。
一旦踏入，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必定是赎清罪孽，方可离开。
辛莲只请了三天假，三天之后，她白日回去上值，晚上就过来守着，偶尔累极，就靠在柱子上浅睡。
大帝还曾冷笑，说要是被她发现辛莲在上值的时候打瞌睡，就把她也丢到地狱去，尝尝剜心割魂的滋味！
地狱轮转不息，数个日夜过去，云行舟和槐安先结束惩罚。他们也十分虚弱，休息好久才恢复好。
再过了很久，姜书瑞也终于剩下一口气出来。
辛莲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审判结束后，就要去轮回了。
奈何桥边，冥河静止。
其实大家都知道，轮回，也只是一个缥缈的机会。
转世为人后，他们就不再是他。
不会记得辛莲和何天衡，
不会记得师尊辛若瑜，
也不会记得还要努力飞升，去搏一个未来。
或许她们的缘分，只有此生。
但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谁也不会放弃。
冥界的这六百年，所有的不舍都早已说尽。
姜书瑞捏了下辛莲的脸颊，轻轻的，然后咧嘴一笑：“不要太想我！小七。”
“好。”辛莲微笑答应。
槐安拍了拍辛莲的肩膀：“师妹很优秀，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会争取再相见的。”
华彩灯细致地抚平抚辛莲的衣领：“莲莲，人界已经不平，魔元想必是在等你现身。你们之间，终有一场大战，一切小心。”
魔元，大帝是这么称呼那位仙人欲念所化的魔。
云行舟最后说：“人生如棋，落子不悔。”
辛莲一直是笑着。
“好，我会照顾好自己，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必担心。”
一人四鬼最后相视一笑。
奈何桥边，四座护桥石兽屹立。岸上是一片曼珠沙华花海，冥蝶纷飞，落下阵阵幽光。
辛莲不能前进，她站在岸上，静静凝望。周遭几位鬼使也后退两步，待这四鬼入六道轮回后，他们便可回去复命了。
桥口，孟婆正在熬汤。
姜书瑞嗒嗒跑过去，少年的笑是那么灿烂。
“孟婆姐姐！我要去轮回啦！”
孟婆抬起艳丽的容颜，勾唇一笑。
“来，喝了这碗孟婆汤，好好上路吧。”
姜书瑞接过，只见碗中，汤水清澈，映出自己的脸。
他眨眨眼，顿时无数酸涩涌上心头。
他很想回头，很想再看一眼师妹。
马上他就要忘记一切了，不记得小七，也不记得妹妹……
他不会再记得，冰冷的血狱中，也有一人，为他而来。
孟婆微叹：“踏上了奈何桥，就不能再回头了。喝了它，忘却前尘，只为来生。”
“忘却前尘，只为来生……”姜书瑞喃喃，终是喝了下那碗孟婆汤。
一瞬忘却，忘却一生。
少年扬出一尘不染的笑容，蹦跳着离开，两只冥蝶从他身边飞过，少年笑着追上去。
华彩灯喝下孟婆汤，眼中的温柔尽数消失，只剩疏离。
然后是槐安、云行舟……
奈何桥上，少年在前方追蝶，少女离他几步远，身上缠着红线的姑娘双手环胸，哼着歌，最后的青年懒懒漫步。
阴风阵阵，冥蝶飞远，少年歪着头目送，姑娘加快速度，越过少女和少年，先下了奈何桥。
奈何桥的尽头，就是六道轮回处。
姑娘将玉令交给鬼使，便纵身一跃，投入轮回中。
最后是青年。
辛莲没忍住伸手，轻声呼唤：“大师兄……”
青年没有回头，也入了轮回。
再见。
是真的再见了。
奈何桥边阴风滚滚，曼珠沙华轻柔地漫过辛莲的小腿。
尽管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但她仍感觉有些惆怅，不舍、担忧、释怀……通通化作一口气，闷闷含在心口。
轮回司处，梓婷有些心不在焉。
她身边的鬼使轻轻撞了她一下，笑道：“想什么呢？无精打采的。”
梓婷扫了眼窗外：“之前那个总是偷看我的亡魂，今日倒是没有来。”
鬼使歪头：“或许是轮回去了吧。”
梓婷点头：“我猜也是。也好，亡魂总是要去轮回的。”
站了许久，辛莲这才转身，却微微愣住。
在她背后，黄泉正坐在花海中，无聊地逗弄冥蝶。
“大帝？”
黄泉立刻抬头，眼睛微亮：“你好啦？”
黄泉穿着一套白金色裙子，细白的脚丫踏空而过，瞬间飞到辛莲面前。她仰着脑袋，眉间的金印十分显眼，眼下贴着的珍珠，也不及肤色剔透。
辛莲看着她晶亮的双眸，心口一软。
“大帝，谢谢你。”
这人明明很伤心，还要对自己说谢谢。
黄泉对上辛莲认真的眼神，莫名一烫，有些不敢再看，视线转下，便落在那劲劲的腰身上。
她心慌着，说话也慢吞吞的。
“知道我好了？那就少气我，别跟我对着干！”
瞧，她又来劲了。
辛莲无奈摇头。
“你在等我？又这副打扮，是想去玩？”
辛莲声音微微柔和，黄泉抬头看她，觉得那双眼眸似乎含着什么力量，总是要将自己吸进去似的。
果然，这人就是个狐狸精，黄泉想。
“百鬼游行不是两天后就要开始了吗？这个时辰，酆都还热闹得很，我想去玩，你陪我去！”
辛莲犹豫，此时酆都城鬼魂尤其多，她担心安全。
黄泉眨眨眼，抱上她的手臂摇晃。
“你刚刚还说我好的，不就是陪我去玩吗？你连这也不愿意？而且，辛大人这么厉害，难道保护不了我吗？”
辛莲无语，不是她自己说自己好吗？
但她也没办法，只能点头。
黄泉高兴拍手，又假装苦恼：“哎呀！今天等人等了许久，脚很酸痛呢！”
辛：……
她熟练地矮下身，大帝便高高兴兴跳上去，手臂圈住辛莲的脖子，笑嘻嘻的。
“哎呀！真不愧是辛大人，真是体贴入微。”
辛莲颠了下，没好气：“别乱动，趴好了。”
她背着黄泉，去那冥界最热闹的地方。
黄泉晃着小腿，勾辛莲头发玩，还不停说着什么。
辛莲心中的郁闷也不知不觉被她的打闹渐渐化解。
她本以为，剩下四百年会很快过去。
但在黄泉的折腾下，那只是奢求。
辛莲曾问过，她在仙族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如何被驱逐的？对于魔元的事，大帝又知道多少？
黄泉对此很含糊，说自己不能透露太多，辛莲总会知道一切。至于“被驱逐”，也是她当日随口说的，其实不然。
辛莲也不再多问。
韶华易逝，四百光阴终是如同江水，一去不复返。
北阴宫中。
判官没在前殿找到黄泉，便来到了小花园。
这里开满幽紫的冥花，是黄泉素日爱来的地方之一。
花树下的秋千上，黄泉正静静坐着。
也不似往日高高荡起。
浑身冒着一股丧气。
判官站了片刻，突然开口：“喜欢她吗？”
黄泉一个激灵，完全是下意识道：“我才不喜欢她！”
然而，话出口她才反应过来，回头怒视判官。
“你干嘛不出声？！想吓死我吗？！”
判官无奈一笑。
他看着大帝长大，十分了解她的性子。
口是心非。
如今也不敢看清自己的心。
他不过是试探一下，大帝反应就这么大！
明明他都没指名道姓，大帝就这么心虚。
“幽冥。”判官轻轻唤了黄泉的名字。
黄泉脸上的怒意消失，浮现几丝迷茫。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难过。
明明一开始，她只是将辛莲当做一个长得好看的玩意儿，随时瞥一眼，心里就能愉快点儿。
可不知不觉中，她透过辛莲的皮囊，看见她更吸引人的灵魂。
在她因公事烦忧时，辛莲会帮她出谋划策。
在她思念父母时，辛莲会笨拙安慰她。
在她身体虚弱时，辛莲也寸步不离守着她。
……
辛莲虽然总是不听话，但她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她说，你是冥界之主，是酆都大帝，是一位厉害的、治理清明的君王。
一千年太长，她以前都没想到辛莲会离开。
但一千年又太短，分离总是如此猝不及防。
黄泉手指微微蜷缩，胸中闷闷的。
她其实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这么个总是和自己唱反调的活人终于要滚出冥界了，她应该无比高兴才是。
可为何，为何会……这么难受呢？
黄泉垂眸，安静许久，才咬唇说：“我、我才没有喜欢她……”
对，她才不会！喜欢那个人的……
北阴宫外，两个死鱼化作的小鬼使正坐在门口聊天。
“明日辛大人就要回人界了，大帝都伤心极了。”
“大帝明明喜欢人，为何不把人留下做媳妇？”
“……大帝是女子，辛大人也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了？”
“两位女子怎么能在一起？”
小鬼使很疑惑：“冥界规定，两位女子不能结为夫妻吗？”
“……”
“天庭的天规呢？”
“……”
“那既然能在一起……”
“可阴阳调和，才是人伦啊！”
“那让辛大人变作男身不就好了？”
“……有点道理……等等！关键是，辛大人对我们大帝，好像没那种心思吧？”
“现在没有，也不代表日后没有啊！可以把人先留下，日久生情嘛！”
“……这么懂强制爱？没少看人间的话本子吧？！”
“嘿嘿，不过，前任大帝，不也是把人抢回来当夫君的吗？那位公子后来，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
……
——
人界，北泽，魔门附近。
楼煜身处浓郁魔气中，手握赤子心，斩杀一个又一个魔煞。
他游走魔物中，手起剑落，恍若修罗。
但口中还不断喃喃，只有魔物能听清。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漫天魔气被清理干净，他终于脱力，倒在脏污的雪地上。
眼角的泪滚落污血中，传来他似恨似念的呢喃。
“我恨死你了……”
——
次日，辛莲如往常一般来到北阴宫。
黄泉显然在等她，辛莲到时，她正坐在小花园里。
“你来了……”
黄泉揉着眉心，看着有些疲惫。
辛莲习惯地上前，双手轻柔揉按她的太阳穴。
黄泉身子突然僵住，连呼吸也忍不住放轻。
“大帝昨晚没休息好？”
黄泉唇角微勾，享受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看她，假装得意：“怎会？你这个讨厌鬼马上就要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辛莲耸肩。
反正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大帝心里都是最讨厌的人。
黄泉将人按在石凳上坐下，指尖一点，石桌上便出现一个宽大的匣子，上面还有阵法封印。
“打开看看。”大帝微微笑，眼中含着期待。
辛莲挑眉，扣在上面，指腹微微用力。
匣子被打开，还未看清里面是何物，一股干净的灵力便涌了出来。
辛莲立即愣住。
是灵脉！
匣子里面，一团白色的长条状东西，形似树枝，散发淡淡的灵气。
正是灵脉不假！
辛莲侧眸：“大帝？”
黄泉的眸光也落在灵脉上，眼中微微泄出思念。
“这是我父后的灵脉，他也是人族修士。多年前，母帝前往人界历劫，与父后邂逅，她们两情相悦，许下山盟海誓。”
“但冥界没有灵气，父后无法突破，就不能长久陪伴母帝，所以他剥离了灵脉，修习鬼道。”
情比金坚。
辛莲抿唇：“大帝想要什么？”
黄泉目光转而落在辛莲脸上，定定看着她。
“神界有一物，名曰混元伽光石，我需要它。”
“它对你的身体有益？”
黄泉点了下头。
她父后是人身，所以她出生时身体就有缺陷，经过母帝和父后多年调养，也还剩下几个毛病，比如每月总有几天不能动用鬼气，这对于酆都之主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弱点。
所幸知道的人也极少，而辛莲恰好就有一次撞见她虚弱的时候，聪慧如她，自然也有些猜测。
但神界之物，辛莲如今哪有把握？
她实话实说：“我尚且不知能否回到仙界，神界……也挺遥远的。”
黄泉瞪她：“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我只问你要不要做这笔交易！灵脉给了你，日后你就要把混元伽光石带来给我！”
诚然，辛莲十分心动。
她不愿入魔，但灵脉是个问题。
黄泉这一出，倒是雪中送炭。
即便辛莲此时应下，也不是不可，若她日后死在魔元手上，那这交易自然不了了之。但若是她活下来，进入神界也就是时间问题。
可其中偏就隔着生死。
她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是害怕魔元，而是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辛莲向来守诺，不想失信。
她垂眼，陷入沉默中。
黄泉哪能不知她在想什么，等了会儿，还是没忍住踢了下辛莲小腿。
“哑巴了？说话啊！”
说你答应了，说你一定会活着啊！
“我……”辛莲顿了顿，抬手要合上匣子。
黄泉却不依了，指尖微勾，那灵脉便颤动起来，如一阵光，瞬间从辛莲指间蹿入她体内！
“容不得你拒绝！坐好了，我来护你和灵脉融合！”
霎时，辛莲只觉一股力量从指间，游至全身，像外来之物找到新的安居地，放肆地在她体内游走，留下标记，却引起了原住民的不满。
魔种开始躁动，筋脉也不想让步。
黄泉已经双手抵在她背上，鬼气也进入体内。
辛莲也只好开始闭目调息，接纳灵脉。
一个时辰过去，这条陌生的灵脉总算与她融合。
黄泉将鬼气一丝不漏地收回，这才坐下，赤脚踢了两下辛莲的小腿。
“灵脉已经给你了！记得我的混元伽光石哦！”
黄泉嘻嘻笑，辛莲无奈点头，又掏出几张符箓给她。
“你的身体情况一定要瞒好，这些符箓也能为你遮掩一二，我不会忘记今日之诺。”
黄色符纸上，是血色符文。
黄泉收下，却还是嘴硬：“哼！我可是冥界之主，谁敢动我？”
辛莲没忍住勾了下她的鼻尖，黄泉瞬间呆住。
“我该走了。”
千载春秋已过，她该回人界了。
至于乐知，她是鬼族，自然要留在冥界，虽然极其不舍辛莲，但也无可奈何，辛莲昨日也已经同她告别。
黄泉回神，手掌握紧又松开。
她轻轻嗯一声，然后抬手掐诀。
一道裂缝在周围打开，辛莲起身，最后认真地对大帝说：“大帝，谢谢你。”
黄泉觉得眼睛突然有点酸，没好气地挥手。
“要走了就说这种话！赶紧走吧，真讨厌！”
辛莲浅笑，走向裂缝。
她一转头，黄泉就回头了。
莫名其妙的，阴风吹得她眼睛都红了。
眼见那人就要踏入裂缝中，黄泉还是没忍住喊道：“辛莲！你、你不能忘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呼唤辛莲的名字，可那人也只是顿了顿，依然毫不犹豫地离开。
或许她也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不愿回头。
黄泉低头，手指细细摩挲符箓。
“辛莲……”
————卷十三：阴阳轮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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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煜：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魔物：……恨个鬼啊！你恨了快五百年，也不见你入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