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沈亦行冷哼一声,吐槽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让人住的?”
“说的跟你有似的。”沈峥渡翻了个白眼。
当初,江挽告知他,沈柔还有个孩子尚在人世时,他是真的想与那孩子见上一面,毕竟,那是他们沈家的血脉。
可等江挽同他说那孩子就是沈亦行的时候,他觉得天都要塌了,怎会是沈亦行那只笑面虎!
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应如秦在锦一般,心地纯善,活泼开朗,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温暖与善意。
再不济,也该似南宫珩,虽言辞犀利,看似不好相处,实则内心柔软,为人刚正不阿,坚守着自己的底线。
可怎么偏偏是沈亦行呢!
他们沈家的笑面虎有一只就够了!
屋外寒风凛冽,呼啸着席卷而来,四人移步往屋内走去。
刚踏入屋内,府中的小厮便极为机灵地迎了上来,桌上已沏好热气腾腾的茶水,袅袅茶香萦绕在鼻尖。一旁的桌案之上,还摆放着几盘点心,精致的模样令人赏心悦目。
窗户边的矮桌上,一盘棋局尚未下完,黑白棋子相互交错,仔细观摩便能瞧出黑子大半已被白子吞噬。
恰在此时,走廊处一位侍女步履匆匆地走来。这女子既未行礼,目光也未曾在江洵等人身上多做停留,只是径直地走向沈峥渡,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言辞恳切地说着什么。
沈峥渡一边聆听,一边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片刻后,他的目光移向沈亦行。
待那侍女说完一切,沈峥渡才沉声吩咐道:“你让栾华盯紧些,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是。”侍女微微欠身,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沈峥渡将方才侍女所传消息总结一番后,向在座的三人公布道:“殿下那边打算率先发起一场舆论战。”
“内容是什么?”沈亦行开口问道。
沈峥渡言简意赅地回应:“东宫需易主,储君不配位。”
沈亦行算是明白方才为何要看他了,感情是让他去做这个事。毕竟玉沙在各地的暗桩最多、也最广泛,那么在制造舆论时,便占据极大优势。
“在操纵舆情的过程中,暂时无需宣扬殿下的好处,只需将矛头精准地对准太子。对了,也可顺带提及圣上。”沈峥渡补充说道。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沈亦行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不,我是诚心请你帮忙做事。待事成之后,城西那座宅子,便归玉沙所有。你也该多为玉沙的弟弟妹妹们考虑考虑,他们往来于上京与南华,路途奔波,多辛苦啊。反正我是心疼自家弟弟。”沈峥渡目光诚恳,言辞间满是关切之意。
暮商宗和相月山皆位于上京城,这意味着祁华、冬苓以及谢淮之等人也都需常年待在上京。
若能在上京寻得一处隐蔽且不易被人察觉的落脚之处,往后众人便无需这般辛苦地两地往返。
“你当暮商宗和相月山都是傻子?”沈亦行反驳道。
玉沙当初选址在南华城最南端的琼州,便是看中那里偏远,远离权力中心,天高皇帝远,各方势力都懒得过多干涉。
若贸然搬到上京,势必将招惹诸多麻烦。
沈峥渡在糕点盘中扫视一圈,最终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边吃边说道:“当下不是,可谁能保证日后也不是呢。嘶——这东西到底哪里好吃了?甜得发腻。”
沈亦行不着痕迹地扫了沈峥渡一眼,没有搭话。毕竟他也觉得桂花糕过于甜腻,不太合他口味,可谁让那人喜欢。
沈峥渡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转而看向傅钺,开口问道:“苍术如今在你那儿吧。”
“可以在,也可以不在。”傅钺不置可否地回应道。
沈峥渡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这表明傅钺目前对他们心存戒备,并未全然信任。啧,怎么如今的年轻人都这般喜欢拐弯抹角、兜圈子呢。
“我问你这个,并非是要你交出苍术,而是想提醒你,在你抓住他之前,他或许早就安排好了退路。”沈峥渡耐心解释道。
“你是指迎姗和许廷宽他们?”傅钺反问道。
当初他一心只关注苍术,却疏忽了跟在苍术身边的迎姗以及另一个少年。待反应过来时,那两人早已不见踪迹。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少年的面容总觉眼熟,仿佛曾在何处见过。但他确定龙潜谷并无此人,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前些年执行某次任务时,曾见到过的人。
“玄泽。”沈亦行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嗯?”江洵面露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名字的出处。
沈亦行见状,继续提醒道:“就是在罗浮镇给黄允岸铜镜之人,也是在深塘坞引诱塘塘离开水域之人,更是在玉饶县给碧水轩设下禁制之人。”
“深塘坞!”傅钺猛地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沈亦行知道傅钺为何这般反应,接着说道:“没错,展洄。”
那个一直待在苍术身旁的少年,正是当年趁乱逃脱的展洄,如今算来,已然十四岁了。
“阿漓知道此事么?”江洵话一出口,又立刻自行否定道:“不对,那丫头这几年一直深居山上,应当还不知晓。”
“所以说,你不过是抓住了苍术这个人,至于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已另易其主。若想彻底连根拔除,还得多费些心思啊。”
沈峥渡语重心长地说罢,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年轻,目光放的不够长远,只知道盯着眼前的一寸一毫。
傅钺沉思片刻,随即问道:“那玄泽究竟是何身份?也是白榆人?”
沈峥渡缓缓摇了摇头,“我们目前只知晓玄泽曾是蜉蝣观的弟子。”
尽管这些年来,玄泽于明暗之间行事诸多,可蜉蝣观却从未派人前来寻觅他的踪迹。唯有他那师侄孟冬,常年穿梭于江湖,不辞辛劳地打听着他的消息。
如今的蜉蝣观,已然归附于中律司,也算是有了皇室这一靠山。
若问起当今这一代的观主姓甚名谁,众人或许都得思索一阵。然而,若提及蜉蝣观是否出过杰出的能人异士,那王长生之名必定会被众人脱口而出。
在一众道士之中,竟出了一位剑修,这在江湖中人看来,本就难以被看好。就连当年蜉蝣观的长老们,也曾苦口婆心地劝他,让他潜心修道,莫要生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但他偏偏执拗不听,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果不其然,今朝榜创立后不久,他便凭借惊人的剑法,一路直冲榜首之位。
而彼时的他,年仅十六岁。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卓越成就,蜉蝣观得以声名远扬,一跃跻身宗门前十之列。
此后,将自家孩子送去蜉蝣观修行的人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可等那些孩子到了蜉蝣观后,才发现现实与想象大相径庭。蜉蝣观的修行重心,并非在剑法之上,而是侧重于丹道修行与符篆制作。
观中的长老们每日都反复强调,人应当顺应自然、抱元守一,唯有让自身与天地自然达到高度契合的状态,才能够实现境界的提升。
仅仅依靠身上所佩之剑来保护自己,这种想法是万万不可取的。
而那些年来,江湖中人对于王长生的评价,可谓是褒贬参半、莫衷一是。
有人诟病他心气高傲,平日里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还时常对前辈们的教导忤逆不从。
但也有人觉得,作为少年,而且还是天赋异禀的天才少年,有点傲气才够彰显其风采,也才配得上今朝榜魁首之位。
遥想当年他声名鹊起之时,方震、林钟、仝严那几人还穿着开裆裤在地上蹒跚学步呢。
只可惜,天妒英才。
一个以“长生”为名之人,却在二十六岁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去世了。
他的离世,既非仇杀所致,也不是身患重病,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这世间已然再无对手,生活变得索然无味。
当那位上山去取冰晶的小师弟发现他时,他早已静静地死在了寒窟之内。
只见当时的他唇角微上扬,挂着一道极浅的弧度,睫毛上凝结着晶莹的冰珠,那神情,仿若带着一丝嘲讽,又似蕴含着无尽的悲悯。
而四周的寒玉冰壁之上,有他以指代笔,留下的遗言:
诸君见字如晤:
昨夜观星,见紫微垣中本命星晦暗,方知大限将至。
可笑三日前败尽暮商宗十二长老时,那老东西竟说吾“杀气太重,必遭天谴。”
吾笑他不懂,这世间最锋利的剑,终要斩向执剑之人。
匣中佩剑未锈,只是再无人值得它出鞘。
吾七岁悟剑道,十三岁入尘世,十六岁得今朝榜魁首,二十岁登临绝顶便忽觉寒意彻骨。
诸君递来的战帖摞成柴薪,倒比六年前论剑时的篝火更暖些。
莫问为何自绝灵脉。
须知孤峰积雪千年不化,非畏暖阳,只是厌了年复一年的消融与凝结。
吾有几坛梨花酿,埋在论剑台东第三株老梅下,诸君可取来浇我衣冠冢。
若醉后见月下有人舞剑,莫惊,那不过是王某在九泉之下——与阎罗试招。
长生绝笔
这遗言一经传出,瞬间在整个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痛骂他直至生命终结,依旧如此狂妄自大;也有人为他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深感惋惜不已。
当年发现王长生尸首的那位小师弟,便是上一代蜉蝣观的掌门人,亦是玄泽玄机二人的师父。
玄泽离开蜉蝣观那年,恰逢他的师弟玄机接任观主之位,与此同时,蜉蝣观也正式对外宣告,归属于中律司。
一时间,关于玄泽离开的原因,传言纷纷。
有人说,玄泽是因为心中愤懑难平才离开的。论天资,论修为,他皆远超那位师弟,可师父最终却将观主之位传给了师弟,这让他很难服气。
然而,也有人称,是玄泽自己大逆不道,先是对老观主恶语相向,而后甚至出手伤人,这才被逐出师门。
只不过老观主念及师徒多年情分,即便在他离开之后,依旧维护着他的颜面,未曾将此事公开宣扬。
有人斥责他没良心,自然也有人为他鸣不平。
倘若他真的对同门中人做出那般过分之事,他的师侄孟冬,断不会寻了他一年又一年。
不过,这诸多的是是非非,究竟真相如何,恐怕唯有真正见到玄泽本人,才能知晓答案了。
“一元宗传来消息,称前几日在隰城曾见过他。”沈峥渡缓缓说道。
隰城地处大陈的西南角,而龙潜谷则位于大陈的东北角,两地之间,可谓是相隔千山万水。
那厮还真是带着人逃到了龙潜谷够不着的地儿。
“把这消息也给蜉蝣观的孟冬送一份。”沈亦行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沈峥渡不用细想,也知道他这弟弟打的什么主意。是生怕眼下局势还不够混乱,非得再拉几个人进来搅和搅和。
“舆情那边如何安排?”沈峥渡问道。
沈亦行听闻此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这几日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要不,洵儿替我走一趟?”
话一说完,他也不等江洵表态,便直接掏出一个玉牌,递到江洵面前,“你明日去城中找淮之,同他说明来意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他知晓后,自会与你详细商讨。”
江洵并未与沈亦行推脱,也没有询问为何选中自己前去。他只是极为自然地接过玉牌,轻声应了一个“好”字。
他与沈亦行之间,因为有江挽这层特殊的关系存在,所以永远不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他会如同毫无保留地信任江挽一般,去信任沈亦行。而沈亦行同样也会像义无反顾地帮助江挽那样,去帮助江洵。
只因江挽记挂着他们二人的好,所以他们二人,绝不可能刀剑相向。
“那你也替我去一趟一元宗,如何?”沈峥渡微微歪着身子,看向傅钺。
突然被点名的傅钺,发出了一阵疑惑的声音。
嗯?不是,咱们很熟吗?这才是第一次见吧?还没有到可以托付大业的关系吧?
沈峥渡一眼便看穿傅钺心中的想法,顿时爽朗地大笑起来,“我明日也要进城,与二殿下商讨冬至祭祖夜的相关事宜。”
“沈大人这家大业大的,还喂不起几只鸽子么?”傅钺冷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