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仅凭江洵几句话,就将知晓的事情和盘托出。可她也绝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别人身上。
她向江洵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村里的鸡、小花,还有另外三位男子,皆是她事先迷晕,趁其失去意识时运走。
而那些伤口,确实是泱泱啃食造成的。这丫头自疯了以后,不知怎的,就迷上了吃生肉,尤其对脖子那块情有独钟。
但明笛怕她吃出毛病,每次都不让她咽下去,嚼碎的肉吐出来后,都被她扔进了秦家的猪圈。
“从何处弄到的迷药?”
“在医馆买的。”明笛如实作答。
“为何要杀小花?”
江洵有些不太明白,因为在他看来,那天晚上,即便没有小花,明蕊和秦文飞的事情,稍后也会被前来的周家人撞见。
“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不敢直接对大人下手,所以她最合适。若对她用药能成功,那么对其他人加大药量,应该也能行得通。”
“另外三人又作何解释?”
“都是第一个。第一个持鞭人,第一个撒盐人,第一个舀水人。”明笛神情中带着一丝悲凉。
她想为明蕊报仇,可明蕊的怨念,是让全村人都不得好死。
仅凭她一人之力,实在艰难。所以她将目标锁定在第一个做出那些恶行之人的身上,她让他们给明蕊陪葬。而小花,便是第一个发现那件丑事的人。
她知道,这些人或许也是被逼无奈,算不上真正的罪魁祸首。但若是只论无辜,那她永远也揪不出那个所谓的“真凶”。
毕竟不作为的自己,身为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也算是杀害明蕊的凶手之一。
在她眼中,整个岭下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早已烂透了,就像一棵从根部开始腐朽的大树,满是罪恶与不堪。
隐身的阿公、打骂的阿姆、懵懂的丈夫、枯萎的阿妹,无一不是这村落的悲哀注脚。
“所以公子眼下要如何?杀了我?”明笛缓缓抬眸,望着两步外的江洵。
少女本应是那三月枝头的花蕊,如今却似香炉里半冷的残灰,那被世俗牢牢束缚的灵魂,蜷缩在肋骨之间,连呼吸都成了抽离生命的一环。
江洵其实不太喜欢接这类任务,查到最后,却发现是人为作案。尤其是这种,逼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刀反抗、扯着嗓子咆哮。
他实在难以说出那句“可杀人是不对的”,因为设身处地,当立场互换时,他只会嫌刀不够快,声音不够响亮。
他不禁思忖,她们为何不再手段高明些,不再藏匿得隐晦些,或者再有能耐些,好让他们这个任务失败,让他们最终无法交差。
他好像知道那种无力感源于何处了,源自于每个人都深陷其中、身不由己。
因为这是从祖上留下来规矩,所以没办法。
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没办法。
因为犯了错就是要受到惩罚,所以没办法。
因为亲人被杀了要报仇,所以也没办法。
没办法......
江洵长叹一声,“我说过,如何处置凶手,那是官府的事。我们此番,只负责找出凶手。”
明笛听闻,默默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自己的结局,可她并不后悔。
“放个避尘珠上去。”江洵对郜林吩咐道,随后,又让慕语去请茵茵和郎中过来一趟。
眼下这情形,谁都不能踏出岭下寨半步。这村子里没有一人是无辜的,真要治罪,那可有得深究。
遗弃、虐待、买卖人口、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等等罪行,有几人真能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是从未沾染过血腥的。
既然要判,那就一个一个地判!不是叫嚷着要公平么,那就给他们公平。
光是衙门的人来还远远不够,得把中律司的人也叫来,让他们双方当面对质。
至于那个弃婴塔也绝不能留,江洵走之前必定要将它拆得干干净净!还有那几棵看着就碍眼的石榴树,也要一并给拔掉,什么玩意儿!又当又立!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慕语带着人回来了。当他抬手推开院门,双眉瞬间紧蹙,脑袋不自觉地微微歪向一侧,这事儿不太对劲啊。
他向来以轻功卓绝见长,抓个人自然也不在话下。可如今,这类跑腿传人的琐碎小事,怎么也一股脑儿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公子,这是怎么了?”郎中见慕语猛地停下脚步,不禁开口询问。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心寒。”慕语有些心酸地干笑两声。
“需不需要我给您瞧瞧?”郎中关切地问道。
慕语摆了摆手,神色间带着一丝无奈:“不必了,心病还得靠心药来医。”
几人鱼贯而入,此时,江洵缓缓睁开双眼。郎中瞧见泱泱和明笛都在,心中便已然明白此番被找来的缘由。
江洵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而后朝着一侧的矮凳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可以坐下,无需站着受累。
茵茵倒也没同江洵客气,大大方方地径直走过去坐下,郎中则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大人找我们过来,是有什么想问的吗?”茵茵率先打破沉默。
细细算来,在这一屋子人中,她竟是年岁最长的那一位。
“你头上的伤,是自己撞上去的吧。”江洵直言不讳,这话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茵茵微微垂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继而轻叹一声:“看来还是没能瞒过大人,确实是我自己撞的。”
她和秦文飞平日里常常分床而眠,昨夜亦是如此,并未睡在同一间房内。当屋外传来动静时,她轻轻将卧室的房门推开一条窄缝,眼睛向外窥探。
外面未点蜡烛,好在借着如水的月光,她瞧见一个浑身毛茸茸的孩子,此刻正站在自家屋内,抬手敲打着秦文飞的房门。
秦文飞误以为是茵茵在敲门,顿时不耐烦地大声吼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行不行?烦死个人了!”
然而,敲门声并未因此停止,茵茵也默不作声,没有出声辩解。
直到传来秦文飞拖沓的脚步声,那小孩才向后退了几步。就在门打开的瞬间,小孩借力猛地向前冲去,直直地将秦文飞撞倒在地。
离开之前,毛孩子转过头,目光朝着茵茵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他心里清楚,茵茵目睹了这一切,于是伸出长着绒毛的手指,放在唇边,对着茵茵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紧接着,便如一阵风般从秦文飞家跑了出去。
就在茵茵想要开门出去查看时,郎中推着独轮车匆匆赶来,而那车斗之中,躺着已然没了气息的王志凡。
“王志凡是我杀的。”郎中说这话时,一只手轻轻搭在茵茵的肩膀上。
“在哪儿杀的?”江洵问道。
“林子里的某一棵树下。其实,即便我不出手,他失血过多,也活不成了。我不过是帮他早点解脱罢了。”郎中面色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么秦文飞呢?”
郎中的视线缓缓落在茵茵的肚子上,沉默许久之后,缓缓道:“也是我杀的。他与王志凡谎话连篇,我实在看不惯,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就在江洵还要继续发问时,郎中紧接着说道:“包括村子里之前去世的那些人,也都是我下的手。我卖给明笛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迷药,而是毒药。”
话还未落,郎中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包药粉。她将其打开,那药粉的颜色与气味,同江洵之前给她研究的那份毫无二致。
“此药名为沉水,口服之后,一炷香之内必死无疑。公子若是不信,大可拿去任何一家医馆查验确认。”郎中语气笃定,神色坦然。
“沉水......”江洵喃喃自语。
“没错,这是阳春门的药。”郎中立刻回应道,知晓江洵心中的疑问。
“你为何?”江洵抬眸看向郎中。
阳春门研制的药,一般只能在阳春医馆买到。但若是与毒药相关,阳春医馆是绝不会售卖的。
除非是在阳春门本家,也就是淮州的阳春门,并且要详细知晓患者的实际情况后,才会开出这类药物。
郎中移开流连在茵茵身上的视线,而后直视江洵,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江公子,我们之前见过面,就在秦念淑大婚那日。我曾是阳春门的弟子,师承柏川。三年前,我回到岭下寨。此行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杀了我的生父,二是打破村里这些迂腐的规矩。”
秦念淑结婚的那日,整个阳春门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之中,邓余也不例外。
虽说她平日里与秦念淑甚少往来,但此刻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仿佛秦念淑的幸福,也能传递到自己身上一般。
有些人,好似天生就是工笔描金的画中仙,但也有些人,不过是裱画时蹭脏的边角料。
倘若有人问她,这世间最令她艳羡之人是谁,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秦念淑。
那人有始终为她撑腰的父亲,有对她唯命是从的弟弟,有在她身后默默支持的师兄,甚至还有一群交情深厚的好友。
这样的女子,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不是吗?
她们能够肆意绽放,野蛮生长,尽情地去享受这世间万物。
而自己,却如同一只躲在阴沟里,偷偷窥探别人幸福的硕鼠。明知看久了心中会难受,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多了解一些。
仿佛只要看得够久,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那般耀眼又明媚的人。
“但一定要是花吗?不能是树吗?哪怕是野草也好啊,生命力顽强且难以被轻易扼杀。”
彼时,站在屋檐下的姑娘眉眼含笑,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那人怀中抱着一壶刚刚启封的阳春酒,酒香悠悠拂过鼻尖,刹那间,她只觉喉咙深处泛起一股陈年艾草般的苦涩。
“会有人喜欢野草吗?人们大多只嫌它碍事罢了。”她神色落寞,轻声呢喃。
那人微微歪着头,思索片刻后,认真地回答道:“野草匍匐于尘埃,却在裂缝里织就山河。”
“小余只管肆意生长,即便终有一日被人连根拔起,也要在那人指缝间,留下燎原的种子。”
燎原......她也能做到吗?
文人墨客总爱吟诵空谷幽兰的高洁,却不知墙根下的狗尾草,不仅能承接瓦片上坠落的露水,还能庇护蚁群度过早春的风寒。
它们扎根于碎砖烂瓦之中,根须在青石板下倔强地发芽;它们将细碎如纸的白花,撒在无名的坟茔之上,让那无人祭扫的荒冢,也有了如飞雪般的祭奠。
它们在战火肆虐后的焦土上,顽强地铺开绿毯,把断剑残甲裹进绵密的根系,直至锈迹之上,开出星星点点的黄花。
暖房里娇贵的魏紫姚黄,离了玉瓮银瓢精心的呵护,便熬不过一场三更细雨。
可任谁见过野草向苍天讨过半盏甘露?
邓余并非从外头买来的孩子,也不是被家人狠心遗弃的。她是阿姆拼了性命生下来,又含辛茹苦养大的心头宝。
在岭下寨这样闭塞的地方,阿姆一年又一年,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护着她。哪怕遭受家里长辈刁难,哪怕被阿公打骂,阿姆也从未松开过那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的双手。
在她及笄之年,阿公执意要她嫁人,却遭到阿姆的强烈反对。
“我的女儿,不是为了嫁人而生的,是为了去看更高更远的风景才来到这世上的!”
阿姆那晚特意多做了几道菜,趁着众人都昏倒在桌前,连夜将她送出了村子,并再三叮嘱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她踩着阿姆用爱铺就的绿毯,见识到了蔚蓝无垠的天空、广阔浩渺的湖泊,也看清了卑微渺小的自己。
三年前,整个阳春门虽未乱成一锅粥,但也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境地。
她在临行前,曾给柏川留下书信,感谢他多年来尽心的教导,以及告知他自己将要离开阳春门的消息。
她想用毕生所学,在岭下寨开一间药铺,像阳春医馆那般的药铺。届时,她负责出诊,阿姆就负责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