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钟钟响传遍京城殿宇之时,紫禁城内于瞬间好似升腾起勃勃生机,处处为了今日的乾和殿庆功宴忙碌,犹如一架精密的蒸汽仪器运作起来。
宫女打水送往后厨,娇小身段拎着同自己一半重的水桶,走在路上有同伴的说话解闷,没同伴的驻足擦汗休憩。
刚入宫小太监手拿拂尘清扫红墙金殿内外蛛网,若是有一处不仔细被宫里年长的宦官寻着,指不定要扣一顶怠慢了今日武王世子庆功宴的帽子而责罚不能吃早饭,若是小太监不忿嘀咕两句,多半晚饭也不给了,中午还得吃,今个搭武王世子的光都得中午吃上一顿好的。
御厨房里升起袅袅炊烟,火灶之中火焰通红冒着吱吱炸响的火星,锅灶上蒸屉朝外冒着呼呼作响的白烟,锅碗瓢盆碰桌之声此起彼伏响起,御厨除去那些新鲜的食材,一早先处理昨天备好泡发的食材,开始了今日庆功宴的满汉全席。
中途天蒙蒙亮时候下了一场小雨,但对整座紫荆城无甚影响,反倒像甘霖怡润土地上的野草,清新潮润。
庆功宴定于正午,由太子一手操办,宋理早在三日前便对外言说身体抱恙无法出席,届时仅口头圣诏带去庆贺。
午时一刻准点,不早不晚一毫,紫禁城正门缓缓开启。
玄安广场之上那些自晨钟响过后就忙慌收拾乌纱帽,身穿绯袍红赤赤一片,来等号令的朝堂大员立时喜笑颜开,左右招呼着同僚也甭论是不是自己党系的都要道一声王大人,刘大人,吕大人好。
还是太想进部了。
这些人左右应酬身侧自然少不了家眷,妻子一同过来混脸熟,见见场面熏陶些气质,以后碰见了什么总不至于胆怯。
但这种隆重场合大多数彼此间都心照不宣有个潜规则,正妻加嫡子,绝不可带多了,让家里那个最争气的儿子过来一睹世子风采。
而有些心眼子多的,还觉得自己家姑娘长相十足漂亮的,又会拉着待字闺中的千金过来,希冀那位风流的武王世子能同他们家姑娘看对眼,一见钟情。
乌泱泱一片大周中流砥柱官员顶着烈日入了宫,脸上的汗水比此前十多年流的汗都要多,但此时却浑不在意,一路上谈笑风生,簇拥着澹台烈虎为中心,澹台琼澹台卫澹台玉容,桑红皖一大家子往乾和殿赶,估摸脚程一刻钟,别看澹台烈虎胡子一大把,但身子实在硬朗,就此到了乾和殿。
别家人问了武王世子李卯怎么没一块儿来,澹台琼倒抿唇一笑说一声家夫喜欢出风头,最后一个到场,众人哈哈一笑,各自请着往殿里踱步。
乾和殿内,四处单独的拱桥桌案,软垫早已于锃亮玉石地面上备齐,上头暂时放有些华贵从各地上贡来的玉瓷杯盏。
四周飘带襦裙貌美宫女侍立方圆,手中捧酒,中央宫女捧琴端着琵琶,低眉顺眼,尽显柔美。
而这回庆功宴的宋家主事人,宋若,则是眉眼淡淡,身着三爪杏黄龙袍,头戴高耸玉冠,一手横袍,嘴角噙淡淡笑,端的是风流倜傥,阴美而不娇。
一旁萧秋水肚子挺的大,太医叮嘱最好是不要走动,但碍不住想多看看李卯,还是要来,现今一直坐在自己专门的软榻之上休憩,星眼期待张望。
大门一开,宋若眸子霎时间便越过人堆,同最当前踏入殿内的澹台琼对上。
澹台琼抿唇,如同看见了什么油绿仇人。
宋若桃花眼戏谑,神采飞扬挑在眉梢,看澹台琼那吃瘪的表情就觉得报了当时从她怀里夺走李卯的一箭之仇。
宋若并未太过火晓得是李卯的重要日子,吩咐众人按宫女带路落座自己位置。
众人落座之后,但宴席并未开始,后头还有几个大人物并未到场,燕王,各皇子,太后娘娘,西苑贵妃,这些都是要压轴出场,好不让人等待时间过久。
澹台琼跟澹台家在主位一侧坐下,怀揣心事视线始终落在同后来之人笑谈风声的宋若身上。
澹台烈虎看出自家孙女不对,问道:
“琼儿,怎么了?大喜的日子。”
澹台琼摇摇头收回视线,品了口佳茗:
“没什么,有些感慨罢了。”
澹台烈虎听见这却是第一个慨从心来:
“要说还是爷爷最唏嘘,当年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子如今竟然混到了这步田地。”
“对了爷爷,宋家多半不会对李卯动手。”
“嗯?何出此言?”澹台烈虎脸色一变,压声忙问。
澹台琼轻摇头:
“不好解释,但爷爷你放心,出不了什么事。”
她说不出口,是李卯牺牲了色相拉拢了宋若。
澹台烈虎缄口不再多问,两个人现在涉及的权力圈层,已经远远超越了他。
……
第一批人落座后,第二批人陆续入殿,乃是萧家人,以太师萧居正和西苑贵妃萧烟罗为首。
最前头风韵熟妇脸色喜忧参半,但依稀可见面泛红光,倒挺奇怪。
皇帝卧病在床,这西苑贵妃却好像寻常妇人受尽滋润般容光焕发。
萧烟罗身旁萧居正由萧克搀扶,额头饱满像个老寿星,依旧和煦。
身后不多时紧随其后左相钗川,右相王之泰。
左相不悲不喜,一手背后,哪怕耄耋老态也依稀可见当年文绉绉书生作态,身后跟着一贼头贼脑年轻公子,长相白净,算得上俊朗,看见殿里场面和大人物明显有些怯懦,再一旁步家夫人步颦香温娴已久,款款雅步,香风冉冉,勾着发丝四下顾盼。
右相王之泰同宋若作揖招呼,面色恭敬,显然是有了宋理私下吩咐。
这几位朝堂上当之无愧的大人物一来,殿内没有继续熟络招呼打起来,而是纷纷缄口不敢在自己的老上司面前露出什么窘态或是惊扰清静。
大家虽说同为朝中官,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三品二品乃至一品大员,但当官的七八品之间都亦有差距,甭论再往上走,每隔一品都宛若鸿沟,不是靠努力就能往上爬的,且这官大一阶是真的能压死人。
乾和殿内安静下去,明明今日是武王世子庆功宴,但为首几个党系领头羊却一言不发,处处透着违和微妙。
宋若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并没有被环境影响。
估摸一炷香过去,宾客陆陆续续几人到来,燕王姗姗来迟,是来者里头表现最为兴高采烈之人,而且也竟是晓得了些藏拙的面子功夫,见宋若之时都是和和气气,姿态谦卑,俨然换了个人似的,燕王妃因为还在坐月子并未一同前来。
再一盏茶时间过去,到最后殿内座椅便只剩下最高宝座空着,是一国太后钗紫夜的位子,众人心里没有什么怨言,默默等待。
乾和殿外,燕雪瑾偶遇钗紫夜凤辇,两人不着急往里进,在外头一高一低叙着话,距离乾和殿估摸二十多步路。
俩人都想着最后偶遇各自嘴里的卯儿坏小卯,结果人一根毛没瞅见,瞅见了老闺蜜。
塑料闺蜜见面分外眼红,互相彪白眼,你一口为老不尊,我一口监守自盗,打着哑谜倒让一边抬辇的宫女太监听的迷糊,但不禁感叹两人关系如此好,仍然如同幼时玩伴一般打闹。
两人有意走得慢,但偏偏人就是没来,而被念叨某人也刚告别家中女眷,从王府出来骑着追雪蹄疾往紫禁城赶。
这回可真不是李卯想出风头,只是要在府上等宋若来信。
待信上说一切无虞,毒酒已经被换下后,他这才重整心情往外赶。若是没这封信,他保不准会让澹台琼领五千虎贲军就说操练演练一同随他去紫禁城守在外边。
但凡没有,他指定让京城外的漠白象调兵往京城靠,连日收拾行囊拖家带口跑路,跑不了就提前让宋若登基。
这不叫怕死,这叫谨慎。
...但可能他现在确实有一点点点怕死,没了之前刚到京城时候敢打敢拼的血性,主要还是刚当爹,幸福美满着,一点意外也不能出。
李卯在路上策马奔驰,想起来宋若信上说的宋理那一出毒计,不免隐隐咋舌。
阴阳壶,两处酒液通道,壶柄上头有一小气控,按压则上通道流,不按则下通道流,虽说是最简单不过的物理知识,但放在这种年代实在超纲,他若是不知情验毒也验不出来,估计发现不了。
李卯看一眼热辣的太阳,再看一眼路边店家的日晷,已经是午时过了两刻,当即轻喝一声“驾”,匆匆赶去乾和殿内。
乾和殿内现今奏乐歌舞,宋若给众人解乏让舞女歌姬率先在殿中央演奏,明明丝竹乱耳,笛声悠扬,舞裙翩翩可闻裸露玉足在地上摩擦声响,但却总有一落针可闻的怪异感觉。
一些见风使舵,极有眼力见的官员察觉出不对劲儿了,连茶水都不敢喝唯恐发出什么声响。
但其中一些不敏感些的小辈却没那么多心眼,“咔咔”,“吸溜”—
是钗洛珩吃干果跟喝茶的声音,光着就算了,关键是这场合还跟自己未婚妻挤眉弄眼,无声吹口哨调戏。
刘方晴被逗得满脸秀红,脸上隐隐气恼,撇过头去但最后又好奇眼巴巴看过来,显然对这种猛地不怎么守规矩的痞子行径好奇十足。
钗洛珩以前哪知道有媳妇儿原来能合法骚扰调戏,自从上回见了刘方晴一面后也不嚷嚷着结婚没自由了,青楼教坊司也不去了,花魁也不点了,三头两道去挑逗人家小姑娘。
学着李卯当初见澹台琼第一面的样子,嘴里叼根花,倚在门边装深沉。
刘方晴见了嫌弃的很,因为钗洛珩没那种气质,模样只能说现在过得去,没有男子气概,但总归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咳,别丢钗家和你大哥的脸。”
步颦香温厉一蹙眉,压声极细斥责一句。
钗洛珩到底在乎李卯面子,立马正襟危坐。
一边因为宠溺而不曾发话的钗川这才收回视线,双手交叠置于腹前,阖目假寐。
“郎恨矣,弃妻而去~”
大殿中间演奏到了豫剧《东风去》部分,戏腔唯美,但内容却不甚积极向上。
“嘲哳难听!今日大好的喜事,谁让你们唱这曲!”
宋若猛地一声低喝,细眉倒竖拍的扶手“啪”一声清响。
一时间大殿之中噤若寒蝉,唱曲舞女悉数跪地不起,面色惶恐不安,嘴里支支吾吾谁也说不出各所以然。
但下一瞬宋若又缓和下去,仿若天色变换般轻哼一声让人换曲,不能扰了诸位大人当下日子的雅兴,就此作罢。
殿下。
“下马威...”澹台琼一手端着菊花丝纹酒杯,自顾轻言。
澹台烈虎则若有所思看澹台琼一眼。
乾和殿外,李卯已经临近十三叠檐殿前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