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寒的河水在一瞬间浸湿了奕宁的衣物,又包裹住他的每一寸肌肤。
落水的刹那,他的感官几乎是麻木的,向下沉了片刻后,那种致命的寒意才席卷而来。
奕宁的头脑还算清晰,知道自己应该尽力划水,将头部露出水面,但彻骨的寒意立刻麻痹了他的四肢,他不受控地随水流向下游飘去,肺中所剩无几的空气逐渐被掠夺。
眼前升起一连串气泡,奕宁的意识在冰河中越沉越深。果然还是不行么?自己的葬身之地,原来是这样的一条河流。
他慢慢合上眼睛,任由身体和意识向下沉。这样也还不错,起码最后的时刻很安静。
陆骁落在奕宁的下游,一头扎进水里,睁大双眼寻找早自己一步跳下水的奕宁。但没有人浮到水面上,也没有人被水流带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他的心揪起来了,到水面上换了口气,却遭到无数箭矢的攻击,急忙再次下潜。宇文佑樘一个劲儿地向水中放箭,要掐断奕宁的最后一丝活路。
没有浮出水面也没有被冲下来,也许是沉在河床上,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陆骁奋力划水,逆流而上,终于在河底卵石间看到了那个苍白的身影。
奕宁已经不再呼吸,闭着双眼,长发绽放于水中,有一种别样凄美。陆骁抱住奕宁的腰,发现他的脚踝卡在卵石之间,就潜下去拨开卵石,终于将他解放出来。
水面上还有许多箭矢射下来,陆骁把奕宁护在怀里,向下游去。奕宁在水中憋得时间已经长了,再不出水,定会危及生命。
这段河流极为湍急,就算陆骁水性很好,也只能暂时做到让两人的头浮出水面。奕宁还是不会自主呼吸,陆骁趁着出水的间隙,掰开他紧闭的牙关,向他口中渡气。
严以琛和叶渡清趴在断崖边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个人头浮出水面,长舒一口气。又是这个该死的黑袍人,两人恨得牙根痒痒,决定新仇旧账一起算,抄起家伙就冲上去,开打。
这二位可不是吃素的,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上年轻一辈中实力最强的存在。宇文佑樘和于定溪带的那些人还不够他们打的,只有尸兵能与二人多纠缠一会儿。
叶渡清瞅准了黑袍人的位置,目露杀气瞬至他面前。严以琛知道叶渡清想做什么,在同一时间来到黑袍人身后,二人一齐发起攻击。
这下黑袍人再怎么避都避不开,脸上的面具被秋水一分为二,肩膀也中了严以琛一掌风,向侧边退了十余步。叶渡清收了刀站定,就见那黑袍人抬起了头,面具掉落在地。
“果然是你。”叶渡清语气中夹杂着失望与愤怒。
于定溪用手指抹了下脸上的伤痕,发现血已渗了出来。“小师叔,我本不想把不好的那一面展露给你看,但你偏生要看,我也无可奈何。”
严以琛冷笑道:“你这混蛋还有好的一面?小爷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把你的肠肚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全黑的。”
“为什么要做这些?你的母亲呢?南掌门从未亏待过你,一直将你当做继承人培养,你连他也要背叛?”叶渡清质问道。
“小师叔,我有我的理由,正如你寻找治病良方一样。师父的确没有亏待我,我还算知恩图报,绝不会牵连到他老人家。”于定溪身上的铃铛响了起来,那些尸兵挡在他身前,作为护盾。
严以琛和叶渡清都愣了,他怎会知道叶渡清有昏睡之症?严以琛当即觉得此人留不得,调动起魔道经攻上前去。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将尸兵斩成尸块,于定溪已经没有多少帮手了,看起来只能乖乖送死。
正在此时,从后方跳出两个熟悉的身影,严、叶二人辨认一番,大跌眼镜,这不是艾热木和伊拉勒吗?
兄妹俩比生前凶悍的多,不知道要比寻常尸兵难缠多少倍。不过再怎么样都难不倒魔宫与天一门的传人,不出半刻,艾热木的胳膊就被砍了下来。
于定溪脸色很难看,这两人太难对付,自己恐怕不那么好脱逃。正当他思考对策时,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瞬时安定下来。严以琛与叶渡清也感受到那股诡异的气息,踹开艾热木和伊拉勒,快速躲过一个黑影的偷袭。
无声无息、于黑影中降临,此人给他们的感觉很不好。
“是个高手。”叶渡清低声说。
严以琛也察觉到了,这家伙的内力深不可测,他只在爷爷和天爷身上体会过相似感觉,原来轮回宗还有这等高手吗?
这人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如融化一般消失在原地,复又出现在他们身后。叶渡清立刻明白他用的是影遁术,但他的影遁术要比乐先知高明一万倍。“以琛,小心偷袭!”
严以琛飞速闪开,与叶渡清背贴背站着,但这高手再次消失不见,这回竟从二人脚下探出头来。严以琛什么都没想,一掌拍了下去。这一掌带着十成十的内劲,直拍的地面塌陷,裂开一条河谷那么深的口子。
轮回宗高手回到了于定溪身前,似乎是很满意,轻轻点了两下头,随后,按住于定溪,带着他一起消失了。
“该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还是让他跑了。”严以琛跺脚道。
宇文佑樘也已经趁机跑了,陆骁带来的那些兵卒比他的亲兵更为勇猛,他抵挡不住,只好先放弃追杀。
严以琛、叶渡清站在断崖边上向下望,叶渡清满脸忧虑,“水流太快,他们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陆骁的手下也很焦急,询问二人应如何做。
“我们往下游走,怎么都要把他们找到。劳驾这几位兄弟回去传个信儿。”严以琛成了主心骨,吩咐一番,带着众人上马,展开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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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骁托着奕宁,在冰河中浮浮沉沉。前方终于出现了几条分支,陆骁瞅准了水流更缓的那条,向它的方向游去,以期快些上岸。
但河流分叉口多生暗礁,陆骁的注意力都在前面,却没注意那块坚硬锐利的石头,后背撞了上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奕宁护在怀里,确保怀中人没被撞击到后,才觉出后背上的疼痛。
这一撞把他们撞入了另一条支流,向林地中流淌而去。万幸的是,在注入林间后,河流流速变缓,陆骁的脚终于能触到河底了。
他把奕宁抱出水,扫去地上的积雪,将他平放在地面上,连声呼唤。但奕宁溺水窒息的时间不短,迟迟没有转醒的迹象,脉搏越来越微弱。
陆骁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他把奕宁翻了个面,用膝盖抵住奕宁腹部,以掌叩击后背。陆骁连叩几下,奕宁咳嗽着吐出了气管里呛的水。但是长时间的低温让他喉头紧锁,处于缺氧状态,仍是奄奄一息。
千万别死啊。拨开奕宁脸上湿淋淋的黑发,陆骁持续不断地往他口中渡气,直至看到他胸腔有了起伏。但能自主呼吸还不够,这本就单薄的人已经冷得透了,如果不能让他体温回升,就还是死路一条。
陆骁把奕宁抱在怀里,觉得他跟块冰似的,面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在林子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陆骁竟觉得此处有些眼熟。
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陆骁凭着直觉往前走,辨认出几棵古木。没错,这里是师父的一个落脚点,如果记忆没有出错,前方应该有个能避风的地方。
他跑起来,穿过结冰的松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间小木屋,心中狂喜,立刻踹开门,带着奕宁进去。这是附离鹘修的为数不多的“建筑”,还是为了储藏烈酒。在陆骁小的时候,附离鹘曾带他在这住了一段时间,那时他们在林子里打了不少猎物,木屋里应当有鞣制过的兽皮。
木屋还和多年前一样,并没变得十分破败,也许师父会经常过来看看。陆骁拿过几块兽皮铺在地上,把奕宁轻轻放了上去。
奕宁的体温绝对低于正常水平,身上的湿衣服都结冰了。陆骁有内力护体,又常年生活在漠北地带,自然没事,衣裳已经干了一半。他顾不得其他,立刻将奕宁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用小块兽皮擦干他冰冷的躯体。
苍白且瘦弱的躯体被冰水浸过,其中纤细的血管都显现了出来,似乎是用半透明寒冰琢成的稀世珍作。陆骁极小心地一寸寸抚过奕宁的肌肤,眼神落在未愈的擦伤、腰间的瘀痕和红肿脆弱的脚踝上。
他把屋子里唯一的木头板凳掰开,在壁炉里点了火,又弄进来一些雪煮开。等水烧开后,陆骁打湿兽皮,用带着温度的皮毛继续擦拭奕宁的身体。
做完这些,陆骁用更多的毛皮盖住奕宁,等待他体温回升。但这么做也只是徒劳,奕宁的身体陷入半罢工的境地,已经不能再产生出一丁点热量。陆骁握着他冰一样的手,思考片刻,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脱掉,将奕宁整个儿拢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的躯干。
这种做法似乎起了效果,陆骁能感觉到怀中人的心跳逐渐变得有力,体温终于开始慢慢升高。
他长舒一口气,用手掌摩挲着奕宁后脑,后怕起来。
这么个文弱的人,到底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独自一人夜骑荒原,还敢直愣愣地往冰河中跳,果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平日在宫廷中,他连磕到桌角都有人来大惊小怪一阵,娇气得很。现在于异乡挣扎着求生,倒是什么都能忍下了,估计也不会再拖着长音喊痛。
想着想着,放松下来的陆骁也觉出困倦之感,抚摸着怀中人半干的头发,在炉火噼啪声中闭上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听见木屋的门外有“砰砰”的撞击声,警惕地睁开眼。
一个潮湿的鼻头贴在门缝处,喷进来些许白气。陆骁认得它,“阿依努。”
巨狼阿依努找到了开门的方法,它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小心地走进来,嗅闻多日不见的陆骁和奕宁。
“师父呢?你怎么来了这里?你带着狼群来的吗?”陆骁没起身,还抱着奕宁,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阿依努的脑袋。
阿依努的耳朵抖了几下,轻轻啃咬陆骁的手臂,表达自己的思念。它在屋里转了一圈,好像了解到奕宁不甚活跃,思考一阵,随后就出去了。它出去后还不忘把门顶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松林中。
陆骁熟知狼群的领地,阿依努很少会走到这里来。虽然森林里动物多,但时常会有体型极大的熊和虎,容易对狼群成员造成威胁。现在它独自前来,身边没有其他狼,狼群也许出事了。先前给陆骁带路的那只狼就是阿依努的狼孙,在奕宁跳河前,它就快速跑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去给它的祖母传信。
因为附离鹘与狼的关系,陆骁从小就与阿依努混的很熟,在他看来,快成精的阿依努也是家人,在这种境况中能看到它,倒也是不错的。
不一会儿,阿依努回来了,嘴里叼着干燥的松树枝。它见陆骁不便行动,就克制住自己对火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将树枝添进炉里,面部的皮毛被燎掉了一些。
“阿依努,足够了。”陆骁很是感动,这只老狼真的把自己当成族群的一员在照顾。“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吧,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低沉的“呜”了几声,阿依努用舌头舔了下奕宁的脸,走了。
陆骁看了看燃的正旺的炉火,将目光转回奕宁的面庞,用粗糙的指腹抹去狼的口水。
他没忍住用手去勾勒这日思夜想的眉眼,手指从眉梢眼角落到柔软唇瓣上。那破损的玉牌还在自己怀里,此时正贴在两人心口处。
快点好起来吧。陆骁在心中默念,闭上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