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惊悸如潮水般迅速退去,那点被妻子点破的尴尬也仿佛被一阵风吹走,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烈的自我期许,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他心中愈燃愈旺。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上移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这笑容既像是对自己的肯定,又像是对他人的嘲讽,让人难以捉摸。
“刘备……”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区区织席贩履之徒,竟也能成就一番霸业,真是令人费解。”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继续在心中暗自思忖。
“尚需三顾茅庐,才请得动那南阳耕夫诸葛孔明出山辅佐,还被传为美谈。”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一声,翻了个身,锦被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把玩着什么珍贵的物品。
“而我司马懿,家世显赫,韬略过人,军机政务无一不精,哪一样比那诸葛亮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才能和成就远非刘备、诸葛亮之流可比,一股傲然之气在胸中升腾,让他的胸膛都不禁微微挺起。
“他曹孟德,欲得我臂助,岂能如此轻慢?一次征辟,就想让我司马懿俯首听命?哼!”
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却表露无遗。
“若不亲至,若无至诚,若无三顾……不,三次犹嫌不足!若不能彰显其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之至诚,我司马懿的颜面置于何地?河内司马家的体面,又岂容轻侮?”
司马懿心中暗自思忖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想象着曹操为了请他出山,会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派遣使者前来,而这些使者又会如何在他的门前碰壁而归。
每一次的拒绝都会让曹操更加焦虑,也会让世人更加惊叹于他司马懿的高傲和矜持。
他沉浸在这份自得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曹操那焦急而又无奈的神情,看到了自己最终在万众瞩目、礼数周全的请托中“勉为其难”地出山,成为曹操麾下的一名重要谋士。
这份想象带来的满足感,如同醇酒一般,让他有些飘飘然。
然而,就在他自我陶醉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一般,猛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轰隆——!”
这声音沉闷而巨大,仿佛是九霄云外的巨人狠狠地捶击着大地,连带着他身下的紫檀木卧榻都似乎随之震颤了一下。
司马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酒杯也差点掉落。
紧接着,是密集如鼓点般敲打在屋顶瓦片上的声响,由疏而密,由缓而急,转瞬间便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瀑布倾泻般的喧嚣!
司马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那点飘飘然的得意瞬间被震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有些茫然地望向紧闭的窗户。
方才还透入室内的几缕晨曦,此刻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所吞噬。
窗纸变得灰蒙蒙一片,唯有那狂暴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屋顶奔腾践踏,宣告着天威的不可测度。
“好大的雨……”
他喃喃自语,起初并未在意。窗外雨打芭蕉,风卷残叶,不过是寻常夏日的骤雨罢了。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中闪现的瞬间,另一个念头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窜入了他的脑海,并狠狠地噬咬了他一口!
那是关于书的念头!
院子里!他视若性命的那些书!那些耗费了他无数心血搜罗而来的孤本、善本,那些承载着先贤智慧的竹简、帛书、纸卷!为了防止这些珍贵的书籍受潮和被蠹虫侵蚀,他昨日特意吩咐儿子司马昭,趁着连日的晴好天气,将它们全部搬出,摊开在廊下和特制的晾书架上曝晒!
可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泼天暴雨……
司马懿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他用米粉刻意敷出来的病容还要白上三分!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一般,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是发了狂似的疯狂地擂动起来,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般的闷痛。
在这一刻,什么矜持,什么体面,什么三顾茅庐的算计,都被这灭顶的恐惧冲刷得荡然无存!
“糟了!我的书!”
伴随着这声凄厉的嘶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被撕裂开来。这声音充满了绝望,仿佛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像一头被火燎了尾巴的猛兽,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见他猛地掀开锦被,赤着脚如闪电般跳下了那张温软的床榻!
然而,当他的双脚接触到冰凉的青砖地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他的脚心不由自主地一缩。
但这微不足道的刺激,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根本无法撼动他心中唯一的念头——拯救他的书!
他甚至顾不上穿好鞋袜,就像一个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来人!快来人啊!”
他的呼喊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狂暴的雨声仿佛是一头凶猛的巨兽,无情地撕扯着他的声音,将其变得支离破碎。
“司马师!司马昭!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快去收书!我的书!别让雨水毁了!快——!”
他的嘶吼声越来越大,带着无法抑制的焦虑和恐惧。然而,除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幕,他什么也看不到。
雨点像子弹一样砸在庭院中的石板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形成一层迷蒙的水雾。
这水雾如同一个巨大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让他感到无比的无助和孤独。
豆大的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被狂风裹挟着,像鞭子一样斜斜地抽打在廊柱上、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撕裂开来。
司马懿站在窗前,望着那一片混沌的世界,心中充满了绝望。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那漫天的雨幕,他看不到半个人影。仆役们或许是因为他“病重”而不敢轻易靠近主院,又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吓得各自躲藏避雨去了。
司马懿的心,就像那被狂风摧残的花朵一样,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恐惧和焦灼如同滚烫的烙铁,无情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每一秒的拖延,都像是对他那些无价之宝的凌迟!
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像闪电一样在房间里急速扫视着。
终于,在门后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把撑开的、骨架粗大的油纸伞。那把伞,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给他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
他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伞柄,那粗糙的触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存在。
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手紧紧握住油纸伞,另一只手则像疯了一样胡乱地抓起一件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在他那单薄的寝衣上。
然后,他赤着双脚,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毫不犹豫地一头撞进了门外那白茫茫的、喧嚣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将他淹没!油纸伞在狂风中发出痛苦的哀鸣,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肆虐的风暴撕裂。
伞面在暴雨的猛烈冲击下剧烈凹陷,雨水如瀑布般从伞沿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将他从头到脚淋得湿透,仿佛这冰冷的雨水能够穿透他的身体,直抵灵魂深处。
他的外袍和寝衣被雨水浸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因寒冷和焦急而微微颤抖的身形。
他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狂风暴雨击倒在地。
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不移地落在廊下,那里摆放着他视若生命的书籍,那些承载着他精神血脉的珍贵典籍!
风雨如晦,整个庭院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水盆倒扣下来。司马懿顶着那柄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形同虚设的油纸伞,义无反顾地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的脚下是一片浑浊的泥水,混着庭院里的泥沙碎石,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他赤脚踩在这冰冷刺骨的积水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硌得他的脚掌生疼。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好那些书籍,不能让它们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然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变化,他的目光犹如火炬一般,紧紧地锁定在前方走廊下那些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的书架上。
最外侧的那一架书架上,用来捆绑竹简的绳索已经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不堪,几卷珍贵的《战国策》竹简也因此散落开来。
这些深褐色的竹片被猛烈的雨水冲击得七零八落,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而那些原本清晰可见的墨迹,也在浑浊的水洼中渐渐晕开,仿佛是在哭泣,又仿佛是在诉说着它们所遭受的不幸。
看到这一幕,司马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剧痛难忍,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脚步踉跄,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
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些散落的竹片扑了过去。
就在他快要接近竹片的时候,一阵狂风突然袭来,将他手中的油纸伞猛地掀开。他的手一松,油纸伞几乎就要脱手飞去。
然而,此刻的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毫不犹豫地将雨伞往地上一扔,然后双膝跪地,扑进了那满是泥水的地面里。
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捞那些散落的竹片。
然而,这些竹片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异常光滑,他的手指根本无法抓住它们。
不仅如此,竹片的边缘还十分锋利,轻易地就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顿时从伤口中涌出,与泥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但司马懿完全顾不上这些伤痛,他的心中只有那些珍贵的书籍。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那是一种绝望而又无助的呼喊。
他徒劳地想用自己的身体去遮挡那无孔不入的雨水,想要保护这些已经散落的竹片,不让它们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几卷珍贵无比的帛书被倾盆而下的雨水彻底浸透,它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地压在书架上,无法挣脱。
帛书上原本精雕细琢的山川舆图,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模糊、溶解,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涂抹着,那原本清晰可见的线条和图案,渐渐地失去了形状,变得难以辨认。
而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卷摊开的、用上等麻纸抄录的《孙子兵法》孤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然而,这孤本也未能幸免,雨水无情地侵蚀着它,使得上面的墨迹迅速洇开。
那黑色的字迹,原本如同书法家笔下的龙飞凤舞,如今却像是被泪水浸染过一般,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默默地哭泣。
“老爷——!”
突然间,一声女子短促的惊呼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震耳欲聋的雨幕,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直直地传入了司马懿的耳中。
司马懿悚然一惊,他猛地回过头去,目光如炬,穿过层层雨幕,直直地落在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雨幕那头,通往内院的月洞门边,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雕塑一般僵立着。
那是侍女张春华,她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所惊动,匆匆赶来查看主院的情况。
(温馨提示,历史上的张春华是司马懿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