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漂浮在温吞水里。医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渐渐被别墅里一种更清淡、更昂贵,却同样缺乏人气的香氛取代。
我的脑子,真的空了。
不是那种“想不起来”的空,而是彻彻底底的、像被格式化硬盘一样的空。林薇是谁?她说是我的妻子,我们很相爱。那对温文尔雅又带着点矜持疏离的中年夫妇是谁?岳父,岳母。哦不,现在他们希望我叫爸妈了。
我是谁?
李安如。
我的身份?
岳父公司里的人事经理。一个……孤儿。大学时遇到了林薇,死缠烂打(林薇红着脸补充说是“真诚追求”),最终打动了她的芳心,也……勉强获得了岳父母的“认可”。婚后,住在岳父母提供的这栋三层别墅里,像个寄人篱下却又被施舍了恩典的驸马爷。岳父母一直不冷不热,只准我叫“伯父伯母”,透着骨子里的距离感。
直到这次“英勇救妻”。
“安如啊,”岳父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感慨,“以前是我们老两口……思想太保守,总觉得门第啊,出身啊……唉,这次你为了薇薇,连命都豁出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看向我,眼神慈祥得近乎刻意,“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真正的家!叫伯父伯母太生分了,该改口叫爸妈了!”
岳母也在一旁含笑点头,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欣慰:“是啊安如,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见外。叫爸妈,我们听着才舒心。”
林薇依偎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期待:“老公,快叫啊。”
爸妈?
这个词滚到舌尖,却像卡了一块冰,又硬又冷,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一股强烈的、本能的抗拒感从心底升起,混杂着巨大的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这感觉太奇怪了。明明他们说的合情合理——救命之恩,身份认可,水到渠成。别墅很漂亮,装修奢华有品位,佣人恭敬,衣食无忧。林薇年轻漂亮,对我关怀备至。岳父母态度转变,堪称“慈祥典范”。
可我浑身不自在!
每一次林薇亲昵地靠过来,身体会先于意识微微僵硬一秒。每一次岳父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我,我总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每一次岳母用温柔的语气安排我的饮食起居,我都感觉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在运行。
这个“家”,像个巨大、精美、恒温恒湿的……玻璃罩子。而我,是里面那只无所适从的虫子。
“爸……妈……”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没能发出那两个音节。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叫!叫了,好像就彻底掉进一个无法挣脱的粘稠陷阱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诚恳又带着点年轻人的“志气”(虽然我连自己以前有没有志气都不知道):“伯父,伯母……我,我很感激。真的。但是……” 我顿了顿,斟酌着词句,“以前是我不够好,让你们担心了。这次……算是因祸得福吧。可我想,光靠一次意外救命就改口,总觉得……分量不够。我想……等我身体彻底好了,在公司做出点实实在在的成绩,真正能配得上薇薇,配得上这个家,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杆的时候,再……再郑重地改口叫你们爸妈!那样,我心里也踏实。”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有志气”、“想证明自己”,而不是“抗拒”和“生分”。
话音落下,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刚才还流淌着的温情脉脉的音乐(不知道从哪个隐藏音响放出来的)似乎都凝滞了。
岳父脸上的“慈祥”笑容,像被按了暂停键,僵在那里,玉扳指在指间停止了转动。岳母嘴角那温柔上扬的弧度,也瞬间拉平了,眼神里的温度肉眼可见地褪去,变得像审视一件物品。
最可怕的是林薇。
她握着我手的那只柔软的手,瞬间收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脸上那期待、甜蜜的笑容还维持着,但那双刚才还亮晶晶的眼睛,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猛地刺了出来!那不是失望,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冒犯的、被忤逆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凶狠与阴鸷!像毒蛇瞬间昂起的头颅,准备噬咬!
那眼神,快得如同幻觉,一闪即逝!快到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脑震荡的后遗症看花了眼。
但紧接着,岳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那诡异的寂静。他重新转动起玉扳指,笑容恢复了“慈祥”,甚至带着点“欣慰”:“好!好小子!有志气!这才是我林家的女婿该有的样子!行,有志气是好事!爸妈支持你!等你做出成绩来,我们再好好庆祝!”
岳母也立刻重新挂上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从未存在过:“就是,安如有这份心,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不急不急,身体要紧,慢慢来。”
林薇掐着我的手也瞬间松开,变回了温柔地握着,脸上是满满的感动和崇拜:“老公,我就知道你最有志气了!不过别太累着自己,身体最重要!” 她靠在我肩膀上,声音甜得发腻。
一切恢复如常。温馨,和谐,完美。
可我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t恤。刚才那瞬间的“凶狠眼神”,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也刻在了我空荡荡的心底。
不是幻觉。
这个“家”,这片“阳光”,这“完美的生活”……底下藏着东西。冰冷、尖锐、充满恶意的东西。
他们想要的,似乎不仅仅是“李安如”这个人。他们想要的,是“李安如”这个身份,这个壳子,彻底地、心甘情愿地融入他们设定好的剧本里。包括那一声“爸妈”。
而我刚才的拒绝,像是不小心掀开了剧本的一角,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獠牙。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附和着他们的话。心里那点残留的“管他呢,先享受”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这栋漂亮的别墅,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捕兽笼。而我,是里面那只懵懂无知、正在被温水慢煮的青蛙。
我需要……清醒一点。哪怕脑子空空如也。
我的“康复”成了这个家庭的头等大事。
林薇、岳父(林国栋)、岳母(沈玉蓉)、这栋位于“云顶半山”的豪华别墅、我在“林氏集团”人事部的职位、甚至连我大学时如何“死缠烂打”追求林薇的“浪漫”细节……所有信息,都像是被他们耐心地、一遍遍重新写入的格式化硬盘。我像个刚出厂的学习型机器人,被动地吸收着关于“李安如”的一切设定。
但身体,却顽固地保留着另一种记忆。
每当林薇穿着真丝睡袍,带着沐浴后的香气,亲昵地想靠在我怀里看“我们”以前最喜欢的爱情电影时,我的肌肉会先于意识绷紧,皮肤会泛起一层细微的鸡皮疙瘩。那感觉……就像一只冰冷的蜥蜴试图爬上你的手臂。
当岳父林国栋用他那保养得宜、戴着昂贵腕表的手,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安如啊,集团就是你的家,人事部只是起点,好好干,未来大有可为”时,我后背的寒毛会不由自主地立起来。那拍打的力道很适中,带着鼓励,却让我联想到……某种猛兽在掂量爪下猎物的斤两。
岳母沈玉蓉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营养师精心调配的餐点,理疗师定期的按摩,阳光房里恰到好处的下午茶。她总是微笑着,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询问我的感受。可每次她靠近,我总觉得空气里那股清雅的香水味下,隐隐透着一股……更淡的、类似医院消毒水或化学实验室的冰冷气息。那气息钻进鼻腔,会让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拼命挣扎,想要冲破那层厚厚的遗忘之墙。
那种感觉,非常像……像沉溺在深水里,明明意识模糊,却本能地知道必须向上挣扎呼吸。身体记得那濒死的窒息感,即使大脑一片空白。
最诡异的是睡眠。在别墅那张据说价值不菲、符合人体工学的定制大床上,我从未有过真正的安眠。意识沉下去,却总会被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和追逐感攫住。没有具体的画面,没有清晰的鬼影,只有纯粹、冰冷、粘稠的黑暗包裹全身,以及一种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死死盯住、无处可逃的恐怖心悸。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破膛而出。转头看向身边熟睡的林薇,她呼吸均匀,面容安详得如同天使,与我惊醒的狼狈形成刺目的对比。
“老公,又做噩梦了?”她总会适时地醒来,带着睡意的朦胧和恰到好处的关切,伸出微凉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别怕,都过去了。有我在呢。” 那冰凉的手触碰到汗湿的皮肤,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是一小块冰贴了上来,让我激灵灵打个冷颤。
“嗯……可能是车祸后遗症吧。” 我含糊地应着,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疑惑。黑暗……追逐……为什么身体对这两个词反应如此强烈?它们和我那场“英勇救妻”的车祸有什么关系?车祸不该是瞬间的撞击吗?这种漫长、绝望的黑暗感从何而来?
为了庆祝我的“康复”,林国栋和沈玉蓉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家庭聚会。美其名曰:“欢迎安如回家,浴火重生”。
庆典那天,别墅被打扮得如同宫殿。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银器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珍馐美味。佣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无声而高效地穿梭着。
宾客陆续到来。都是林家的亲戚和世交。每个人都衣着光鲜,笑容得体。他们像排练过一样,轮番上前,对我表达着“诚挚”的慰问和“由衷”的赞叹。
“安如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薇真是好福气,找到你这么个有情有义的丈夫!” 一位珠光宝气的姑妈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笑容堆在脸上,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在我脸上来回逡巡。
“是啊,小林总(指林薇)眼光就是好!安如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一个油头粉面的表弟拍着我的背,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刻意的热情,“以后在林氏集团,还得安如哥多多提携啊!都是一家人了!”
“安如这孩子,以前看着就稳重,这次更是证明了!老林啊,玉蓉啊,你们真是好福气!找了个这么靠谱的女婿!” 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叔伯对着林国栋夫妇感慨,然后目光灼灼地转向我,“安如,该改口了吧?这么好的岳父岳母,叫声‘爸妈’还不应该?”
“对对对!该改口了!”
“就是!这么好的机会!”
“安如,叫一声,让伯父伯母……哦不,让爸妈高兴高兴!”
一时间,几乎所有围过来的亲戚,都像接到了同一个指令,开始或明或暗、七嘴八舌地催促着。他们的笑容依旧,语气甚至带着哄劝和期待,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空气仿佛都粘稠了几分。
林薇挽着我的胳膊,仰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国栋和沈玉蓉站在人群中心,脸上挂着矜持而满足的微笑,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加冕仪式。
叫一声“爸妈”。
多么简单的要求。似乎理所当然。叫了,就能彻底融入这个“家”,成为他们真正认可的“自己人”,享受这唾手可得的优渥生活,告别那不知所谓的噩梦和心悸。
我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发干。
就在那个“爸”字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嘈杂人声和背景音乐里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水声?滴在光滑的地板上的声音?
我的身体,比我的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后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不是车祸撞击的瞬间感!是那种……漫长、压抑、在黑暗中狂奔、被某种冰冷粘腻的东西紧紧追赶、肺部灼烧、心脏狂跳、濒临窒息和力竭的……绝望感!
这感觉如同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虽然依旧想不起任何具体的画面和名字,但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和抗拒,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比任何虚假的温馨和诱惑都要强大百倍!
“我……” 我猛地抽回被林薇挽着的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有点不舒服,可能……人太多了。我想去下洗手间。”
笑容,瞬间凝固在周围所有人的脸上。
林薇眼中的期待瞬间化为错愕和一丝受伤。林国栋的笑容淡了几分,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我苍白的脸。沈玉蓉脸上的温柔也僵了一下,随即立刻换上更深的关切:“哎呀,是累着了吧?快去休息下!薇薇,快扶安如去楼上安静会儿!”
“不用!”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大,引来附近几道探究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心悸,“我自己去就行,透透气就好。” 说完,我几乎是逃犯似的,拨开人群,朝着记忆里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我的后背上。
洗手间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我冲进去,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布满冷汗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惶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
刚才那感觉……到底是什么?
那声“嘀嗒”……是幻觉吗?
为什么身体会对一个水声反应如此剧烈?
那个黑暗的、被追逐的噩梦……真的只是车祸后遗症吗?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水流哗哗作响。然而,就在水声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光洁如镜的洗手台台面。
台面一角,靠近墙缝的地方,有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被擦拭过很多次却依然残留的……血迹?
我的呼吸再次一窒。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当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洗手台正前方巨大的镜子时——
镜子里映出的,不仅仅是我那张惊恐的脸。
在镜子的边缘,门缝透进来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了走廊上一个人的身影。
是林国栋。
他没有走开,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洗手间的门,像一个沉默的守卫。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着里面的动静。镜子里,他脸上那副儒雅温和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审视。那眼神,像手术刀,像探照灯,像在观察实验室里一只行为异常的……小白鼠。
一股寒意,比在“噩梦”中感受到的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这个“家”,这场“庆典”,这些“亲人”……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关怀,每一次催促“叫爸妈”……都包裹着一层精心伪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而我,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这个巨大的、华丽的……陷阱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