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初年,十一月初二。
京师城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是有一场深秋的雨水即将落下。冷风悄然袭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盘旋飞舞,更添了几分萧瑟与凄凉。
唐岚站在顾冲的旧宅前,眼前斑驳的木门,残锈的铁锁,还有那寂静无声的院落,仿佛都在诉说着,曾经的主人将不再归来。
这里,唐岚已经来过多次。每一次都是带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而去。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院落,她的眼中尽透着懊悔之色。
她悔自己为何要这般任性,与顾冲赌气离去;悔自己为何不多一些沉稳,再多留片刻;悔自己为何不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听他解释。
如今,这空荡荡的院落,仿佛是她内心的写照,一片荒芜,毫无生气。
她不禁想起与顾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欢笑、那些争吵,一幕幕的重现在眼前。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那个与顾冲争吵的夜晚……
唐岚默默转身,猛然间,她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伫立在冷风之中,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是白羽衣!
两人相互对视,不用说,都明白对方来此的目的。
“他已经离开了京师,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白羽衣的声音低沉而又略带伤感,这句话她已在心中积压了许久,只是不知与谁去说。
唐岚幽声问道:“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白羽衣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无人得知他去了何处……”
唐岚暗自思忖,那晚自己离开之际,白羽衣分明就在顾冲身旁,莫非是他们之间有何事发生,以致顾冲骤然离去?
想到这里,唐岚开口问道:“他为何要离去?”
白羽衣轻声道:“宁王登基称帝,他无心为官,便选择了离去。”
“胡说,他本是太监,又如何为官?”
“你不知他不是宦官吗?”
唐岚微愣片刻,惊声道:“你说什么?”
白羽衣叹声道:“他并非宦官,只不过是借宦官之名留身宫中罢了。”
唐岚一时之间没有缓过神来,白羽衣浅声道:“此事是皇上亲口所说,绝不会假。”
“……”
唐岚愣愣地站在原地,这个消息仿佛一道雷电,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间。
难怪这个家伙每每话中总是似有所指,说什么娶妻生子,说什么你情我侬……
唐岚琢磨着顾冲的戏言,面色竟有些许发烫,垂首问道:“白姑娘,他常赞你机敏过人,依你之见,他会去往何处?”
白羽衣沉凝地抬起手臂,将脸庞被风吹乱的发丝缓缓捋顺,缓声道:“他祖上临苍,自幼习惯了江南之地,定然不会去往北方。而江南各州之中,陵州距离京师甚近,他未必会在此处逗留。益州路远且多山,顾冲携带家眷多有不便,亦不会去。唯幽州,兴州,临苍府其中一处。而谢家久居幽州,庄樱则在兴州,故而此两地最为可能。”
唐岚缓缓点头,眼神之中透出一股坚韧,“唐门镖局行走四处,待我使兄弟们在这两地多加打听。”
“皇上不日后便会派遣官员行往各州,名曰探访民情,实则意在寻找顾冲。”
“我知道了,多谢。”
白羽衣深望着唐岚,语气中带着期待,缓声道:“唐姑娘,若是寻到顾冲的消息,可否告知与我?”
唐岚缓缓地点了点头,心中对白羽衣的看法骤然间有了诸多转变。
御书房内,康宁帝眼神深邃地望着眼前两人,逐一打量。
工部尚书陈天浩与户部尚书田丰两人垂首而站,心中揣测不安,不知皇上为何忽然将他们唤进宫中。
“明日早朝,朕将派人前往各州巡查,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朕有密旨交于你们。”
两人一听,急忙跪下,齐声道:“臣接旨。”
“陈爱卿,朕命你去往兴州,兴州之地你曾多次前去,那里的官员也多有熟知。田爱卿,你则去往幽州,你曾在幽州为官,对幽州之地了如指掌。你二人此次前去,定要细细打探顾冲之行踪,务必给朕找到他。”
陈天浩与田丰愕然抬头望向康宁帝,心中叫苦不迭,这偌大之地去寻一个人,那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
“皇上,臣有一疑问,皇上如何得知顾冲会在此两地?”
康宁帝沉声道:“顾冲离京后朝南而行,且其对江南之地颇为熟悉,据此,朕推测,他极有可能去了江南。而此二州府最为繁荣,尤以幽州为甚,顾冲曾携家人至此,难保他不会再度折返幽州。”
陈天浩略微松了口气,毕竟他去的是兴州,皇上说顾冲很大可能在幽州,那能不能找到,就是田丰的事情了。
田丰顿感身上压力倍增,再问道:“皇上,若是找到顾冲,臣又该当如何?”
康宁帝瞳孔忽然收缩,沉思后,说道:“若是找到,即刻派人将他护送回京师,即便是他睡觉上茅厕身边也不可离人,切记!”
“臣等遵旨。”
康宁帝轻哼一声,还欲叮嘱几句,忽然一名太监急匆匆步进了御书房内。
“陛下……”
康宁帝紧眉问道:“何事?“
太监跪地急奏:“陛下,凝香宫有讯传来,凌贵妃腹痛难耐,怕是即将临盆。”
康宁帝霍然起身,眼中满是紧张与期待,“快!摆驾凝香宫。”
这一路上,康宁帝脚步急促,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凌贵妃温柔的笑容。这个孩子,是他与凌贵妃爱情的结晶,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一刻他期盼了许久。
赶到宫殿时,殿内传来凌贵妃痛苦的呼喊声。康宁帝心急如焚,在殿外来回踱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双手紧握成拳。
“陛下,您先歇着,贵妃吉人自有天相。”
一旁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劝道,康宁帝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紧紧盯着殿门,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凌贵妃的痛苦。
终于,殿内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康宁帝瞬间瞪大了眼睛,紧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稳婆满脸喜色地出来,跪地禀报:“恭喜陛下,贵妃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
康宁帝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疾步走进殿内。
凌贵妃面色苍白却带着幸福的笑容躺在床榻上,见到康宁帝走进来,挣扎着欲起身见礼。
康宁帝疾走几步来到床边,握住凌贵妃微凉的玉手,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关切,低声道:“爱妃,辛苦你了。”
凌贵妃嘴角扯出一抹微笑,眼眸之中却闪烁着欣喜的泪光,喘息说道:“臣妾能为皇上诞下公主,荣幸之至……”
康宁帝连连点头,关切道:“切莫多说话,好生歇息。”
“皇后驾到……”
“皇太后驾到……”
凝香宫瞬间热闹起来,康宁帝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嘴角挂起的笑容久久不衰。
皇太后听闻是个公主,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欢喜,但同时也略感遗憾。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如今凌贵妃诞下了一位公主,虽皇后亦有身孕,但毕竟皇家子嗣传承还是以男丁为重。只可惜皇上身边如今仅有你二人相伴,这后宫之中,人丁着实有些单薄了。”
皇后听后立时明白了皇太后之意,即刻道:“诚然,皇上也该广纳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太后见皇后如此明事理,欣然笑道:“既然皇后如此说,那此事便交由你来承办。”
皇后微微欠身:“谨遵太后懿旨。”
康宁帝心中微微一喜,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嘴角再次挂起了笑意。
白羽衣回到宫中,缓缓坐在古琴旁,抬起纤手轻轻放在了琴弦上。
她轻抚琴弦,琴音却有些杂乱,显然此刻她的心并不平静,正在为某一件事情而忧虑。
“你这琴声音律不稳,时而断续,可是有什么心事?”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让白羽衣身躯忽地一颤,回首望去,只见康宁帝稳稳地立在门口。
白羽衣急忙起身,浅礼道:“参见陛下。”
“免礼。”
康宁帝稳步而入,面带喜色,笑道:“刚刚凌贵妃为朕诞下了一位公主。”
白羽衣微微一笑,喜道:“恭贺陛下。”
康宁帝笑着点头,愉悦道:“太后言说朕之后宫佳丽甚少,皇后亦要为朕选秀。”
“而今社稷已定,四海升平,陛下无需为国事烦忧,当可广选妃嫔,以延绵龙脉。”
“这么说来,你也赞同朕选秀?”
白羽衣微微蹙眉,暗自思忖:皇上选秀又何需询问自己?
康宁帝近前一步,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白羽衣,眼中柔情流转,全然没了朝堂上的威严。
“羽衣,你温文尔雅,仪态万方,朕自初见便为之倾心。今朕欲纳你为妃,你可愿陪在朕身边,共享这荣华富贵?”
白羽衣心中一惊,微微后退一步,低垂眼眸,长睫轻颤,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陛下,羽衣无意入宫,只愿闲云野鹤,逍遥自在。这妃位,羽衣实在不能接受。”
康宁帝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朕定会给你无上尊荣,让你在宫中尽享宠爱。你不必忧虑。”
白羽衣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决绝:“陛下垂爱,羽衣感激涕零。只是自身微贱,不配天恩。且宫中规矩森严,并非我向往之所,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康宁帝脸色微变,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朕给你些时日考虑,莫要急着拒绝。”
说罢,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白羽衣望着康宁帝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那个玩世不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轰隆隆……”
一声闷响自空中传来,仿佛撞击在了白羽衣的心田之上,让她的心头猛地一震。
稍作停顿后,白羽衣定了定神,缓缓地移步来到门边,微微仰头,将目光投向了空中。
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乌云如墨,迅速地聚集在一起,这些积云在空中快速地翻滚、涌动,相互碰撞、挤压,形成了一片厚重而压抑的云层。
雨,如银线般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青瓦,发出单调而又沉闷的声响。
白羽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雨幕,她一袭素白的衣裳,在这灰暗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清冷,孤寂的气息如影随形。
同一时间,秀岩县城也下起了小雨。
顾冲站在窗前,望着北城墙上那些在雨中劳作的匠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官家差人修补城墙本是好事,可看在顾冲眼中,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城墙乃是夯土所筑,若要修复必须一层层夯实后方可再行填土。但眼前这些人却不管不顾,只是不停地向城墙上抬运泥土,随意倾倒,却在城墙外侧用泥土涂抹,使之看不出异样。
这般修复,只需一场大雨城墙必定会再次倒塌。
庄樱步履轻盈地走到顾冲身旁,轻细的声音缓缓传来:“公子,这城墙眼看就要修复好了,你之前计划的建宅一事,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顾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淡声说道:“这城墙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修好呢?他们这般草率从事,日后定会留下祸端。”
“我听闻是郡守大人要来巡视,这县令许是担心被郡守责罚,才会如此赶工。”
顾冲冷笑一声:“为了一己私利,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这县令当得可真是糊涂。不过也好,他这般做倒是留下把柄,反而给自己多了一条罪证。”
“公子可是要举告他吗?”
“嗯,我已让人去搜集证据,从他那个为非作歹的儿子身上入手,连带这个狗官,一并清除。”
庄樱轻轻蹙眉,疑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做?”
顾冲思忖片刻,凝眉道:“就先从郡守开始,若是郡守袒护,那就告到知府,总会有人主持公道。”
正说着,小蝶慌张跑了进来,急道:“公子,昨日那个坏人又来了。”
顾冲嘿嘿一笑,“这家伙,真是色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