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庙行街北边尽头西转,是接踵巷,接踵巷极窄,只容两人并肩而行。
沿巷再走五十步,遇着南北向穿城的小溪流,此刻应已结了冰。
跨过几步长的溪桥,就是城隍庙前空地。
空地上有棵歪脖子梅树,得庙宇灵气,冬日里会盛开满树红色花朵。
……
明明这条路在心中辗转走了无数遍,当马车入了七里县城门,拐进庙行街向北时,韩泠心中还是忐忑。
那日宫变之后,他不得不抽身数日处理后续事情,安排李骞和燕然飞带仲家军妥帖拔营,同时向定州传递消息,召王府亲卫动身回京。
给仲义案扫尾,抚恤舅母弟妹,处置一批人,发配一批人,又去给舅舅焚香祭祀祝祷。
昭安帝去行宫前将萧叶山抬上来留给他,他们暂时议定来年的施政用人之策。
有张訏坐镇,禁军没有异动,到了重新洗牌、年轻士兵崭露头角的新契机,殿前司和皇城亲卫军更换一批精锐兵将。
然后以祈福为名,犒赏朝野及三军,稳住整个朝堂。
他的名声本就传得盛,从檀州到济州、京南路和江南,再到西北,人人称颂,尽得民心。
半个多月过去,交接得还算顺利。
他却没忘了召出安置在国家四处的信息网,寻找杨烟。
四日前,消息传回,说清州七里县来了个出尽风头的女幻戏师。
将政事移交给萧叶山和苏毓,韩泠几乎马不停蹄地偷偷从京城微服赶来。
像许多年前一样,主仆三人同行,黑衣侍卫装扮的楚歌驾着马车。
但逢着冬至,七里县又刚刚下过雪,马车有些难行,几乎陷进雪里。
他心内焦灼等不得,便提前下了车,三人沿庙行街踩着雪,北行后再西转。
拐进接踵巷,韩泠却又止住步子,回头问白衣楚辞:
“我衣服还齐整么?发冠可板正?头发乱了没?”
楚辞后退一步,仔细瞧了瞧还是一身靛蓝绸袍,高领边缀着白狐毛的俊逸贵公子,还没说话,后头楚歌就闭着眼走路撞到了他。
“没长眼哪……”楚辞踉跄一下稳住身体,可刚刚准备好的拍马说辞转瞬就被抛到脑后。
“呃……”他结巴了,慢吞吞敷衍,“还行吧。”
一路风餐露宿,但昨夜他这主子特地寻了个驿站沐浴,晨起换了薰过香的干净衣衫,足足打扮半个多时辰才出的门。
一身蓝衣身姿挺拔,英武不凡。
韩泠撇了撇嘴,刚要发火,突听楚歌指着前头道:“主子,你看!”
寻着楚歌指的方向望去,即使隔着长长小巷,也看清了来人。
他想要抬步过去,身体却不自觉地定住,不能再向前。
他不敢,怕打扰到这份宁静。
晌午阳光下,披火红狐裘,散发梳坠髻,髻上还插着根白玉簪的女子执把扫帚从城隍庙出来,从庙门口低头往歪脖子树下,边走边簌簌扫雪。
慢慢扫出一条小径,她又细细清理石凳上的雪。
楚辞和楚歌自觉退远,转身前还是推搡了下呆若木鸡的男子,叫他果断些迈出步子。
韩泠挪着往溪桥处走,隔着不远的距离凝望梅树和梅树下的人,着红披风的白衣女子和一树红梅白雪浑然相映。
他站到了小桥上。
——
杨烟刚扫墓回来没多久,想着赶快打扫出树下空间,摘些梅花做幻戏道具,下午才能继续表演。
埋头扫雪时忽地一阵风吹来,白雪和花瓣一起纷纷下落,落了她满身。
她放下扫帚,拍打身上的雪。
却见一只修长的手自背后从她肩上拈起一片花瓣,隔着肩膀送到她面前。
拇指上还戴着个牛皮扳指。
她眼睛倏然睁大,心慌到几乎要跪倒,却不敢回头。
他也不敢强迫她回头。
僵持半晌,还是听到身后人唤道:“阿嫣……”
杨烟抬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嘴角弯起笑来:“殿下,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韩泠嗓中哽咽,心内有激浪翻涌,一个字再说不出来。
他只想拥住她,表达他的感谢,他的愧疚,他的思念,杨烟却迅速后退一步,叫他扑了个空。
他稳住自己站好,不再触碰她,慢慢平复了心绪,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好呀。”杨烟翻翻眼皮,重新执起扫帚,“忙着卖艺赚钱,然后继续前行。”
韩泠捉住关键字眼,抽出几张百两银票塞给她:“够吗?不够的话,七里长街上还有我的钱庄,千金也好,万金也罢,任你支取。”
杨烟却没有接,推辞:“我自己能赚钱。”
韩泠扳住她的肩膀,眼睛湿润起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阿嫣……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
杨烟别过脸去,瞅着地上混着花瓣的雪,轻道:“我没不理你啊,这些天,我很担心你,怕你出事,怕我没能救得了你,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过现在,见到你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她转过脸来,淡淡一笑,笑中却含着道不明的愁绪。
听她说担心他,韩泠顾不得别的,迅速高兴起来:“我没事儿,你看!你教我的我都做了,你对我的好,我都放在这里。”
他拍拍自己胸口,激动到语无伦次:“以后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会给你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礼,叫全天下的人都为我们祝福,不用求任何人的恩旨,再也没人能拆散我们——走吧,咱们现在就回京!”
他拽过扫帚扔到一边,牵起她的手,想立刻带她离开。
杨烟却移开他的手:“韩泠,我不走。”
韩泠嘴角落下,又迅速翘起:“你许久没回来了对吧,那就多待段时间好了。刚巧苏毓要回乡过年,过了年你再回去也可以的。”
“兄长要回来?”杨烟眼眸一亮。
看她高兴了些,韩泠点头,讨好地从袖中拎出把钥匙。
“知道我要来,他叫我交给你的,他家中的钥匙。你若愿意,就在这儿等他们一起过年。”
“好。”杨烟应着接过,装入怀里。
韩泠连忙确认:“那说好了啊,我京中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尽快忙完,到时也来过年,然后接你进宫。”
他噼里啪啦说得很快,生怕杨烟细细听,又怕她不听,只想叫她囫囵听完尽快点头答应。
杨烟犹疑下,却直截了当问:“我为什么要进宫?”
“我……”韩泠哽住,也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半晌低低哀求,“阿嫣……可以吗?”
杨烟定定望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然后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我不愿意。”
骤然的惊慌攫住他的心,韩泠再顾不得其他,强硬将她扣入怀里,唇贴着她耳际摩挲:“阿嫣,求求你……”
“你不想去宫里,那我把王府留给你,你就在外头,想怎么过怎么过……”
“我每个月就见你一回,不,你想见我了我才过来……”
他倒吸一口气,眼泪垂落下来:“只求你,求你别不要我。”
杨烟一直没动,任他抱着,任他发疯,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推开了他。
“韩泠,咱们也已经回不去了。”她道。
韩泠只觉自己被推进一间盛满苦涩寂寞的废弃屋子,迎面只有狂风裹着雪片吹刮。
——
的确起风了。
杨烟退回到已清扫干净的石凳上坐下,接住一朵带着雪飞旋着下落的梅花,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殿下,你有天下最尊贵的父亲,有亦师亦父教导你的舅舅,有能忠心耿耿以命护你的下属,有一群助你支撑你的朝臣,现在又有了至高的权力,也有纵横捭阖的志向——你终于什么都有了,可以放手去追逐光荣与梦想,叫咱们的国家兴盛繁荣。”
“可人人只看到你走到顶峰,我却知你是如何一步步艰难走来。”
“父亲钳制你,你有委屈有怨气却还要舍命争取他的垂怜;舅舅为国已呕心沥血,却无辜遭人陷害;下属、军中袍泽以命系你,你不敢也不能辜负;朝臣替你筹谋争取却也需要权势钱财回报。”
“权力也是束缚,常常和志向相左……殿下,你舍弃了那么多,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以后,你是掌控国家的君主,是高高在上的象征,唯独不会再是你自己,不再是那个最喜欢草原,能与我并肩同行的小王爷了。”
她什么都知道,他的抱负,他的委屈,他的不甘,他的无可奈何。
韩泠突然提高了声音,嘲讽般质问:“所以呢,你知我以后将日日悬于刀尖,却要将我唯一的快乐也带走?”
“阿嫣,你变心了对不对?还是从始至终,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是的,殿下。我——”杨烟突然低下头,不再看他,只将手一覆,梅花从手心落下,轻飘飘落到雪里,在如银锻般的雪地中红得刺眼。
再抬起头来,眼睛似被雪洗过般晶亮晶亮,但面颊上却飞着一抹红晕,显得整个人格外晶莹剔透,话语里含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爱你,一直都是。”她说。
韩泠的呼吸彻底滞住,整个人似立即从泥潭浮上云层,目眩神迷起来。
“但我不敢,不能,不想叫我的心一直飞向你,殿下现在已是天下人的殿下,我不能据为己有。”
他又倏然摔落到地上,粉身且碎了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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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泠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我不当什么监国了,咱们像那白鹤一般,去山川湖海遨游!”
“韩泠!”杨烟向后拖拽,胳膊猛地撞到树干上,树枝摇晃,落了他们满头满身的花瓣和雪。
“对不起,没事吧。”韩泠慌地来瞧她的胳膊,撸起袖子却发现,手镯没了。
“镯子去……去哪了?”他小心翼翼探寻。
杨烟放下袖子,慢吞吞说:“在定州时我不是被水盗掳走了么,身无长物,只能拿镯子贿赂他们,才保住一条小命……”
看到韩泠眼神渐渐变冷,她忙解释:“我真没撒谎,不过我被禁军带走前也把他们的船弄漏了,给炊饼报了仇。”
“阿嫣。”韩泠却哽咽着蹲下来,拿她的手覆到自己唇畔。
他想起紫金宫外见着她时的情景,方知那么长时间,她到底为他受过怎样的苦与惊。
他想起那回见她在大理寺,关了一个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玩稻草。
她是这样渴望自由自在的人,他带给她的,却只有无数的囚禁。
想起在京南路时,两人并肩看双鹤飞舞。
“ ……何言别俦侣,从此间山川。无因振六翮,轻举复随仙。”
她说:“即使不是夫妇,也定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为了自由,宁愿与伴侣别离……”
她问:“你如何定义分离和同行?你是要留住一具躯壳,还是要放飞一个鲜活的人?”
“倘若你我道相违,即便同床也异梦,而纵使人间别离久,同道还似并翼行。”
电光火石间,他后知后觉地懂了。
京里那座皇城,囚禁他一个就够了,而她,应该自由自在。
“我错了,我……”他声音在发抖。
杨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
“殿下,你在水中行船太久了,已到水中心,再难转圜。身为天子,御临万方,当承天下兴亡之责,背负生民所安之任。可庙堂之上,波谲云诡,政海沉浮,生死一线。但如果都是你所愿,那么——”
她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花瓣和白雪,跪在梅树下:
“殿下,登基吧。”
——
韩泠忘了那天是怎样离开的七里县。
他选择了入世,她选择了出世,他们彼此郑重道别,离开了对方的世界。
他们结伴同行过一段路,互相点亮了对方的人生。
而趟过黑暗的河流,他已经回不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了。
至少还能让她去。
他像在悬崖边放飞了他的小鹰……
至此,他心中的小屋彻底被一树红梅映雪般的绚丽回忆填满。
他轻轻阖上了门,将那个姑娘、那些回忆悉数封存。